灰白的蹄子把泥土砸得凹陷进去,李吉伸手轻轻替凤头骢梳理鬓毛,轻声耳语道:“等会可就靠你了,得替我争气,小灰。”

凤头骢的毛发实则不是纯灰色,而是灰白相间,毛发坚韧且细密。

另外尾巴一截则是由白渐变成灰。

尽管是个串儿,不过在一群膘肥体壮的西域马中也堪称中上品。

张团练这种层次能搞定这种马匹完全是仗着孟州城离华州,渭州不算远的缘故。

说白了就是地利方面占据一定程度的优势。

冷风盘旋。

叶片在风中哗哗作响。

李吉头一勾望着下方的密林,密林中血腥气似乎依旧未曾消散。

曾经的孟州古城,到如今却是成为了一处枝叶扶疏的肥沃谷地。

树根下扎透的会不会是当年李光弼诈降史思明一战,留下的无数残骸?

繁密的枝叶中则是孤零零矗立着一块残碑。

上书:天王狩……

后面半截碑文断掉。

不过,李吉高中的时候学习过这个典故。

天王狩于河阳。

昔年,洛阳的周王室发生内乱,周襄王求助于晋国。

于是就发生了最早的“挟天子以令诸侯!”

晋文公让周襄王来河阳举行践土之盟,以成全自己的野心。

而尊称古礼的孔子气愤地说出:“以臣召君,不可以训!”

并且在《春秋》中为尊者讳,又写下“天王狩于河阳。”寥寥几字,供给后人揣摩。

所以说曹操玩的一些花活,也并非原创,同样是翻开历史大辞典,照着抄下一段罢了。

恍惚的思绪一掠而过,李吉揉了揉发红的双瞳,一手提起身侧的木棍,口中呢喃道:“张团练,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。”

马背上的几壶箭早已射空。

昨夜,他一共突袭过三次,越是到了下半夜,暗中放冷箭的次数也就越多。

张团练已经被他射杀得头皮发麻,整个人都快要崩溃,出城一百来号人。

一直到踏入孟州古城的范围,然后就开始疯狂减员。

最初是分出的巡逻队,一队人马全部阵亡。

再后来就好比熬鹰一样,上半夜没什么异常,林子中除了虫鸣鸟叫,也就是骑卒低头窸窸窣窣穿行的声音。

下半夜。

血腥的杀戮开始,不时有箭镞从暗处而来,掠夺性命。

而每次张团练把人手聚集起来,李吉的身影又在密林中鬼魅般消失。

如此反复两三回,张团练干脆命令剩下的人簇拥在一起,用几张木盾牌构建出防御,然后一直熬,熬到晨光微熹,能够捕捉到林中的光影。

可是……此刻,张团练麾下势力,已经抛下二十多具尸体。

另外,也有一些手下临阵脱逃,仓皇且崩溃地离开。

至于到底有没有走掉,唯有天公知晓。

如此的情况下,张团练清楚地认知到了一件事儿——那就是,如今的自己纵是活着回去,也会永远地失去权柄,再不是以往那个风风光光的团练。

既然如此,血债血偿!

以牙还牙,纵死不悔。

最后二三十个骑卒,驱赶着马匹赶赴到出谷的位置。

远远一眺望,土坡最上方一人一马,冷冷地盯着他们。

“我等你们好久了,张团练,我来送你最后一程。”

李吉不徐不疾地说道。

黑衣,披发,背负一柄紫色大弓,手持一截黑色长棍,凛冽的杀气让一群骑卒群情耸动。

他们有太多人死在这个黑衣杀神的弓箭之下,一度吓得人肝胆破碎。

只要弓弦劲声响起,就必定有人生命陨落。

一开始,所有人包括张团练在内,都认为这是一个会被他们追逐得如同丧家犬一般,急急逃命的猎物。

这将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猎杀游戏。

时间,地点,人物都没有错。

唯一的区别是选错了对象。

猎手与猎物互换位置,无情地寒芒,肆虐地收刮性命。

仅仅一个晚上,昨天尚且同自己聊天的兄弟,袍泽,畅想着有机会能够多娶几房的老婆,替自己刷马,还欠自己几大贯钱的友人……一个晚上,就彻底倒在淤泥之中。

这又该是何等的操蛋。

“狗屎。”

有人心头怒骂。

有人战战兢兢握不住兵器,瑟瑟发抖。

有人涨红着脸,惶恐难言,脸上充斥着难以言说地愤怒。

“李吉,你敢来杀朝廷命官!”

张团练怒吼道。

“谁是李吉?”

李吉轻声问了一句。

晨曦的光线从他的背后照射下去,宛若一柄柄利剑的金光,斩入密林,把斑驳幽暗的林子扎了一个百孔千疮。

李吉背对着初升的太阳,人与马前半截没入暗淡一面,身后则是万丈金光。

“来!”

张团练怒道,手中一杆子大枪立起,撑住疲惫不堪的身躯。

苦苦挣扎一夜,走出山谷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,可惜现在来看是没机会了,他早就耗尽了气力。

“杀。”

李吉一纵马缰,凤头骢从山坡顶飞跃而下。

张团练双目中密密匝匝全是血丝,撑开双手,露出胸膛咆哮道:“李吉,我哥哥会为我报仇的。”

沉重的马蹄狠狠扣在张团练胸口。

咔咔。

胸骨裂开,半边身子坍塌下去。

张团练口鼻中鲜血狂飙,砰!尸体滚落一地,重重撞在那一块刻着“天王狩……”三个模糊字迹的残碑上。

其他骑卒一个个面露绝望,有人操刀打算与李吉拼了。

也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,引颈就戮。

“我是谁?”

李吉一扭头,头颅几乎一百八十度旋转问道。

“你,你,你是林中吃人的大虫。”

有人反应很快,支支吾吾地说道。

“哈哈哈。”

李吉冷冷一笑,反问道:“谁家大虫能吃下一支百十人骑兵?”

那人顿时知道失言,脸上煞白一片。

“你是林中的凶太岁,劫掠青州的大贼寇。张团练不自量力来剿你,反被你所杀。”

又有一蜡黄脸的瘦高个抢答般说道。

“凶太岁?”

李吉挑了挑眉头,听起来不错。

他随手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刀子,丢到瘦个子的面前道:“快,纳投名状。”

瘦高个愣了愣。

旁边一人冲出去想要逃跑。

嗖!

棍棒破空声响起,李吉一记扫棍,抽中那人后脑勺。

咯嘣一声,脑壳破碎,白森森的脑汁混着鲜血,从伤口流出。

李吉冷冷环顾四周,想了想说道:“你们没得选的!我能放过你们,呵,施恩一家能放过你们吗?逃出这座林子又如何,逃得出孟州城?逃得出天下!”

“因公殉职多少有几分抚恤,吃了败仗活着回去,你们知道,少不了一顿板子。”

李吉不徐不疾地说道。

“跟着张团练出来就意味着你们再没退路。”

咳咳,李吉理了理嗓子,想了一会儿接着说:“林子里我藏了二三十匹马,算是你们手头上的马匹,该是多少贯大钱,我想你们心头多少有数。同样是刀口舔血,傲啸山林如何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。”

“这一次行动,出城的只有死人,不会有活人的。”、“我知道有的人家中尚且有妻儿老小,先在山中躲上两年,搞一些银子,以后回去,接上妻儿老小如何不好?”

李吉慢慢给这些人画饼。

而一旁的蜡黄面孔的瘦高个也举起屠刀,缓缓朝昔日同僚走去。

“不,不要杀我。”

已经有人反应了过来。

昔日的袍泽,连滚带爬想要逃跑,甚至试图去抢夺马匹。

下一刻,瘦高个伸腿一绊,那个年龄稍大几分的中年汉子重重摔下。

“你是个不识趣的。”

他一刀子插入同僚心窝低语道,嘴角朝下一抿,脸上饱蘸阴气。

“为什么杀人?”

李吉一扭头,神情凶恶地对瘦高个怒问,微微泛红的瞳孔中透着一种原始的兽性与漠然。

瘦高个下意识地脚朝后一缩,然后连忙把染血的钢刀丢在一边。

“其他人我都能让他们服气。那厮是个没脑子的,不仅不服我,反而后面会坏事,早晚都要处理,不如先让手下拿来递一张投名状。”

瘦高个仅仅把头勾下说道。

“叫什么名字?”

李吉风轻云淡扫了此人一眼。

“何青云。”

瘦高个介绍道。

“不。你不叫何青云,你叫——恶木叉。”

凶太岁与恶木叉。

蛮搭调的。

木叉,是药叉的一种说法。

药叉也就是佛经中的夜叉。

这里代指太岁手中的小鬼,好比是山君与伥鬼的关系。

百十来骑卒队伍,折得只剩下二十来人,万幸的是马匹几乎保留下一大半。

对于李吉来说这是最大的收获。

至于个别漏网之鱼就好似李吉先前说的一样——施恩会处理掉的。

世道不是你杀我,就是我杀你。

杀戮无关正义,只与利益相联。

李吉不是不想做好人,而是从来就没得选,至少目前没得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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