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聘礼的人一路蜿蜒成一长串到了奚府,奚松顿时头大不已。
上一回裴府来下定,抬过来的定礼已经把奚府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,一粒沙子都挤不进去了。
如今这又来?
奚松顿时有些后悔,没听陈氏的话买个大宅子。
陈氏忙得脚不沾地,将队伍前头的管事迎了进去,安排着聘礼一台接一台地码在院子里。
可奚府门窄,大部分送聘礼的队伍都堵在奚府门口进不来,眼看后头的人都要到了,陈氏急道:
“哎呦,你还愣着做什么,赶紧着把丫鬟们的屋子都腾出来临时放一放,难不成堆在大街上不成?”
奚松“诶”了一声,旋即又有些束手无策。
府里丫鬟怎么安排的,他可是一窍不通。
这个当口,沉寂许久的范云云忽然冒了个头,“老爷,府中除了您和老夫人,如今只有三姑娘一个正经主子,她身边的丫鬟也都打发了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伺候。
若是粗使丫头挤到大通铺去,还能腾出十来间厢房。要不奴婢带人将这些厢房腾出来,好堆放聘礼吧。”
一番话说得奚松连连点头。
“如此正好,你快些带人去,长梧,你依样把外院小厮们的屋子收拾几间出来,有多少算多少,越多越好!”
整个奚府的人忙得热火朝天脚不沾地,可算是在黄昏时分将所有的聘礼都塞到奚府大门里。
却也仅此而已,将奚府的门关上,小小的宅子到处都是梆硬的箱子。
姚轻黄待在侧院的佛堂里,她这倒是清净。
毕竟连看守她的婆子都被叫去帮忙,这会佛堂里除了那尊菩萨,便只有她一人。
下午嘈杂的时候,她念着佛经心中还十分平静。
到了这会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时,加上无人相伴,那种隐秘的失落和自我厌弃如暗涌的潮水缓缓袭上心头。
这样盛大的婚事,这样锣鼓喧天的聘礼,居然是给一个庶女。
她说不清心头泛起的苦涩究竟源自哪里,嫉妒吗?还是不甘?
似乎都不是,大约只是觉得可笑滑稽吧。
她精心教养的嫡女如此鼠目寸光,一个被她放任不管,如野草一般的庶女居然能得此殊荣。
她要强了一辈子,到最后居然输得什么都不剩,这难道不可笑吗?
外面响起婆子粗噶的脚步声,门被一把推开,婆子将一碗鸡汤面放在她面前。
“今儿个府中有喜事,阖府上下都吃了天香楼的席面,这碗面是给你的,快些吃了吧。”
面条清清亮亮的,上边飘着鸡汤独有的亮光,点缀着点滴葱花。
虽然简单,却已经是姚轻黄许久都没沾过的鲜香。
被关了许久,姚轻黄早已没了身为奚府主母时的高傲与矜持,没在意婆子的奚落就端起面条。
婆子随意地坐在一旁,将鞋子脱下自己按摩着脚心,“今日可真把我累坏了,你是没瞧见裴府的聘礼比去年公主成亲还要贵重。”
姚轻黄默不作声地吃着面。
她对奚应芷,除了有些厌恶她软弱愚蠢之外,别的却没有了。
几次出手对付她,也只是因为她挡了奚应雪的路。
如今她连奚应雪都不在乎了,对奚应芷自然没了敌意,这会也不会因为她有好前程而生出憎恨。
婆子继续絮絮叨叨:“那个范云云也是命好,生了这样一个好女儿,你没瞧见今天一整天她跟在老爷身边忙进忙出的。”
说着她笑得满脸恶意,“比你这个正头娘子还要气派几分呢,幸好如今你在佛堂,被她盖了风头也不觉得丢脸。
若是你还占着夫人的位子,却由着一个丫鬟踩在头上,不知你还有没有颜面活下去。”
姚轻黄吃面的动作顿了片刻,很快又掩饰了过去。
她一声不吭,黄婆子越发觉得没意思。
姚轻黄刚被关进来时,黄婆子刺她两句她还会怒斥争辩,时间久了,却是压根懒得搭理黄婆子,跟那供着的菩萨几乎没差别。
又说了几句,姚轻黄将吃完的面碗一放不再理她,黄婆子悻悻地收了碗出去。
是夜,奚府所有人都彻夜未眠。
翌日,奚松打定主意今日要表现得淡定一些,千万别让人觉得他露怯。
可进了府衙不过半个时辰,就听了一个让他震惊得整条小臂都在发抖的消息。
裴如璋贪污军饷的案子查清了!
原来裴如璋挪用军饷确有其事,却不是为了贪污,而是八年前韶阳一战,大燕死伤惨重,军队里的将士只余十之三四。
而犬戎来势汹汹,若大燕军队不能抗衡,兵线顷刻便要崩塌。
所以裴如璋立下重诺,凡举刀对敌者,生者连升三级,牺牲者抚恤金千两。
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若是别的将领说这话或许还会让人质疑。
可裴如璋在军中素有威望,立此承诺军中人人信服,那次战役硬生生以弱兵残将对敌犬戎,将犬戎打退数十里,等来梁术的救援。
事后清点,需要发放的抚恤金高达百万两。
兵部将这笔费用径直打回,只愿按照五十两银子的金额来发,裴如璋自然不依。
若换做现在的裴如璋,要么拿自己的私库来发放抚恤金,要么直接杀入兵部,强令他开国库下银子。
可那时的裴如璋才十六岁,虽然用兵如神,可为人处世毕竟稚嫩,和朝中那些官员打机锋还是多有不及。
一面是强硬又吝啬的朝廷,一面是粉身碎骨、尸骨无存的战士,裴如璋左右为难,便在被逼无奈之际将军饷用来发放抚恤金。
这件事情,景和帝是知情的。
甚至若非他出手弹压,当时的老将梁术说不定会借此机会打压裴如璋。
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,缘何会在这个当口被人掀出来指控他贪污军饷?
裴如璋和景和帝俱都留了个心眼,索性一唱一和着演了这出戏,就是为了将背后之人钓出来。
眼下,已经是收网的时候了。
金銮殿上,久久不曾上朝的裴如璋忽然出现,一出现就丢下一枚重磅炸弹。
朝中大臣顿时坐不住了:“裴如璋,你口口声声说有人陷害你,故意污蔑你贪污军饷,可当初军中之事都是你说了算,难道你说军饷用作抚恤金就一定是真的吗?
千两白银用作抚恤,简直是闻所未闻!别说梁术也知情,你与他沆瀣一气,他为你作证压根不可信!”
裴如璋冷笑,“当年之事知情的还有一人,大皇子燕云昭一直跟在我身边随军,诸位难道都忘了吗?”
随着他声音落下,靖远候第一个站不住。
“胡说八道,当年韶阳之战,大皇子才不过九岁幼童,如何能懂这些军务!
更何况大皇子为人素来端方仁善,此刻你故意让他开口,就是知道他心软不舍得指控你!”
大皇子燕云昭乃先皇后在潼关所生,更是靖远候的亲外孙。
若论情分,合该是跟景和帝最亲近的。
偏偏先皇后福薄,在潼关熬了那么多年,身子早就熬垮了,又生了一个孩子越发油尽灯枯。
以至于景和帝刚登基就撒手人寰,留下嗷嗷待哺的大皇子。
或许一开始景和帝是有心照拂燕云昭的,不然也不会一登基就封了先皇后娘家为靖远侯。
可京中的局势并非人心就能把控,靖远侯为人糊涂,总是撺掇着燕云昭争宠,试图控制景和帝远离后宫。
景和帝虽知道此事怪不到一个小孩子身上,可燕云昭实在太蠢,心甘情愿被靖远侯一次又一次地当枪使。
久而久之,景和帝也和这个长子疏远了。
让他跟着裴如璋上战场,是景和帝最后一次努力,试图让他脱离靖远侯的掌控。
只可惜,最终证明都是徒劳。
譬如这会,明明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,就连景和帝也等着他站出来解释清楚,燕云昭却还是缩着脖子站在皇子的队伍中。
低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,仿佛视线不和景和帝对视,景和帝眼里就不会有他这个人一般。
景和帝心头涌上深深的失望。
“昭儿,宫振林上奏折参裴如璋贪污军饷一事你知情吗?”
燕云昭飞快地摇头。
殿内众人俱都是不相信的神情,便是靖远侯神色也有些不自然。
宫振林是靖远侯的大女婿,他们一家子人的事情,燕云昭说他不清楚,谁会信。
可恨他连这一点都想不清楚,实在是愚不可及。
连这种明显得不得了的事情都不敢承认,胆小得简直上不了台面!
景和帝冷笑连连,“宫振林已经招了,是受靖远侯指使上奏折污蔑裴如璋,连着他两个月前在四方馆勾结魏国人放走梁术也一并吐了个干净!”
靖远侯顿时面色煞白。
“陛下明察,臣,臣冤枉啊!”
他乱七八糟地磕着头,满以为这次就算是裴如璋自证清白,宫振林也不过是个失察之罪。
没想到景和帝居然连之前四方馆的事情都查出来了!
不,不对,这里头定然有诈!
电光念闪间,这两日京中流传的【逢凶化吉、遇难呈祥】的签文忽然涌入脑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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