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多人都曾早作打算,上元节三日都要彻夜游玩,结果到头来还是困得提前回了家。
杜宅,眼看主家回来,门房连忙迎上。
“阿郎回来了,还未到子时吧?”
“子时之后上元节已过,再逛亦无了趣味。”杜有邻忍着哈欠,吩咐道:“端几样小菜来,我与薛小郎喝两杯。”
三人在夜市买了些酒、桂花饮,以及一些小食,在后院花园坐下,对着那圆圆的月亮。
卢丰娘也是上桌的,开口又是絮叨那些事。
“薛白,你与五郎都到了成婚的年岁,世家子弟成婚晚了要教人笑话的,你们成了婚再去科举,否则让人榜下捉婿了……”
“妇人之见。”杜有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,“你若让他们早早成了婚,岂还有心思在学业上?”
也就是这件事,卢丰娘坚定地反驳了她的夫婿,道:“成家立业,先成家,后立业,趁早成了婚,一两年心就定了,才好准备科举。”
杜有邻淡淡道:“不必一两年,他们明年皆可中榜。”
“真的?一场就能中?!”卢丰娘惊讶道,“十六七岁的进士,我大唐还未有过吧?有吗?郎君。”
“都安排妥了。”杜有邻也不知有无,云淡风轻摆了摆手,“若非如此,我岂能容五郎近来这般放肆?”
薛白笑了笑,心道杜有邻平时真是什么都不与妻子说。
眼下是他最需要结关系网之时,婚事自是一个重要手段,有姻亲互相帮助方好度过这最艰难之时。但恰因如此,更要慎重……
卢丰娘还在喜笑颜开,杜家姐弟也从丰味楼回来了。
今夜良辰美景,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小酌。
“这官可真是不好当。”杜五郎道:“就说今日这王郎中,白日里应酬,入夜了宴请。到了子时,还得赶到兴庆宫御宴,陪陛下洒金钱。”
薛白听了,有句话在脑子里,没说出来。
——李隆基只要把处理国政的时间省出来睡觉,再拉着准备休息的官员们玩乐,就能让众人觉得他还没老。
反正这位圣人绝顶聪明,百官以为他半个夜晚就办了桩谋逆案,实则他半个时辰都没用到。
等骗旁人骗得多了,也许连他自己都能相信自己长生不老。
话题聊着聊着,终究又聊到了薛白的身世。
“什么?!伱要搬走?!”
杜五郎忽然站起身来,满脸都是不舍,道:“待我忙完了这阵子,我好好陪陪你啊。”
薛白道:“我总归是要回家的。”
“放心,你有的是机会陪他。”杜有邻道:“我已托人安排你们到国子监。要参加明年的春闱,简单而言,两个途径。或应试各州县的秋闱,成为‘乡贡’;或入学国子监,通过岁考,成为‘生徒’,你们走生徒这条路。”
国子监可不是那么好进的,至少得家里是五品官员。
杜有邻之前虽有五品,但只是虚职,根本没能把杜五郎安排进国子监。
他长子、次子也都是参加了京兆府的解试,分别进士、明经入仕,原本就没寄望毫无天赋的五郎能科举入仕,想着太子即位了有个门荫。
卢丰娘听得惊喜不已,夸赞道:“郎君,这真是……不被那善赞大夫的虚职拘着你,方显你的本事啊!”
杜有邻难得羞愧,瞥了杜妗一眼,只见这女儿正在发呆。
“国……子监……”
杜五郎如遭雷轰顶,不敢相信上元佳节会得到这样两个坏消息。
“哈哈哈。”杜有邻畅快大笑,举杯道:“薛白,老夫与你有缘,临别不舍,欲认你为义子,冒昧之请,勿要见怪。”
这便是他答应卢丰娘管后宅的办法了,之前有皎奴在,不方便提。
如今眼见薛白要搬走,他得赶紧提出来。有些事妇人不清楚,他却大概知晓薛白的能耐,及其对杜宅的庇护。
杜宅能给的不多,除了青岚的身契,就只有落魄之际紧密绑在一起的决心。
占了薛白好处,以后薛白因得罪李林甫而落罪,他杜家亦逃不了。
薛白听了,当即拿起酒壶,把杯子里的桂花饮换成酒,双手捧杯,站起身。
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天宝大唐,他太需要能互相信任的人脉,杜有邻弱是弱了点,背后却有京兆杜氏。
然而,他刚站起身,一只纤纤玉手便伸到了眼前,将他手里的酒杯接了过去。
“饮两杯你又要醉了。”
杜妗说着,转头向杜有邻道:“阿爷糊涂,昨夜才有人在御前争子,阿爷今夜就要认义子吗?”
“老夫自有考虑。”
“女儿有些受风了,不太舒服,好告退了。”
杜妗将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,行了万福,转身便先回了房。
杜有邻看出女儿不太高兴,颇为尴尬,坐了下来。
“认亲之事,不急在一时,往后再说吧。”
杜媗柔声道了一句,将薛白杯里的酒倒到自己杯里,又给他倒了杯桂花饮。
“二娘是为你好,莫往心里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薛白接过那桂花饮抿了一口。
杜媗也抿了杯中酒,眼眸一低,心里有些异样,却又自觉年长他那么多,不该如此挂心。
众人再坐了一会,没再提认义子之事,也没了方才的气氛,散了各自回房休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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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知道二姐为何不高兴吗?”
杜五郎与薛白走过游廊,小声问了一句之后,自己做了回答。
“你没看出来吧?我娘想为你相看卢家的女儿,可二姐与卢家又不熟,不过没关系,她们过几天就好了。主要是都舍不得你,你就多留几日呗?”
“好。”
“真的?”杜五郎道:“其实我都懂他们在想什么,阿娘要是再生个妹妹就好了,你来当我妹夫,多好。大家都希望你和我们家关系近些。”
“莫想些没用的了,你准备进国子监的事吧。”
“你不要扫兴啊。”
说话间走到正院廊下,两人散开,各自回房。
薛白推开屋门,却见青岚正坐在窗前缝一个布包。
“郎君回来了,我备好热水了,给你端来吗?”
“洗过了。回头弄坏了眼睛,明日再缝呢。”
“十五的月亮,看得清。我在缝包袱,搬家之时好用,郎君你看,有好多物件要带……”
薛白孑然一身地来,本以为身无长物,此时顺着小姑娘的手指看去,才发现短短两个多月已有许多东西。
笔墨纸砚,二十余本书籍,以及一应生活用品。地上摆的两块石头也得带走,用来健体,好不容易才找到趁手的。
只说这个年节,卢丰娘送了三套衣服;杜媗亲手纳了两双靴子;杜妗给的是条颇贵重的腰带,说这种羊皮带栓得紧;杜五郎送的许多没用的摆件;田神玉送的鸡蛋还剩半篮;杨钊竟也不忘送了个笔架,上刻“飞黄腾达”四字……
“不着急搬。”薛白道:“你慢慢收拾就行,帮我这几张字收好,去歇息吧。”
“郎君,今夜的月光太亮了,我帮你把帷幔挂上了,一会你入睡时拉上。嗯,我今天听你的,没在宅里干活呢。入夜了请宅里的婢女们一起看了花灯,买了布料和吃食回来,在院里说话,彩云可羡慕我呢,就是太闲了……”
“那我们行程差不多,就是我买的桂花饮太甜了。等到了薛宅,你也不要给别人干活。”
既然青岚想说会话,薛白便也应着。
“只照顾郎君一人的起居的话也太轻松了吧,那往后一定让你每天都干干净净,按时吃饭,住得也舒舒服服。”
“不要对薛宅的生活期待过高了,那边挺落魄的,没有单独的屋子。”
“没关系呢,我能吃苦,特别能吃苦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青岚抬眼一瞥,不由回想起两人在长安城郊的经历。
“郎君,那我回后罩院歇息了吗?”
“去吧。”
薛白看着她退下,心想自己去薛宅睡通铺倒是无妨,带着个小姑娘就很不方便……她年纪确实还小。
拿起颜真卿的字,对着月光看了看,再闭上眼体会着字中的神蕴,感受到书法有进益一点点,他便关上窗,上了榻,拉上帷幔。
被褥却是换过的。
薛白想起一事,伸手探了探,那条春衫已经不在了,也不知挂在哪晾着。
他微微苦笑,躺进被窝,沉沉睡下。
春,宵夜月圆,碧空之中一轮白玉盘高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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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夜又做了个梦。
梦里是长安繁华的灯市,盛唐的女子是极会装扮的,彩帛束胸,骨肉均匀的美感才会饱满地显现出来。
裙子系得高了往往会臃肿,她们于是把双手放在腰间,既端庄,又能勾勒出窈窕的身段。裹在手臂上的彩练添了几份仙气,舞动起来翩跹美妙。
她们笑意吟吟,薛白如游人一般站在那看着,闻到了隐隐的香气。
“薛白,我有话想问你。”
他于灯树下转身,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满含爱慕的眼眸,盈盈秋水,于是他伸手揽住了她。
这些日子,他其实苦恼这太过青春的身体,总让他有种无处安放的冲动。
一直以来,高涨的生命力被压抑在异乡的不安之中,唯有此时,她的柔软与体贴让他感受到了安心。
“嗯……”
耳畔响起一声闷哼。
薛白恍惚醒来,帷幕里一片黑暗,怀里一片柔软。
这次,不是梦吗?
他感受到怀中的女子在轻轻地颤抖,其后,有些贪心地凑了上来。
不需要像那些胡姬一样舞动腰肢,不需要像那些名妓一样搔首弄姿。眼前是一片黑暗,他却能感受到她强烈的爱意,仅此就能让人动情。
是青岚?
他想问她,但问不出来。
连呼吸都不太顺畅,如同喝醉了一般。
她是裹了一件厚披风来的,披风内则是材质柔软的长裙……
不是青岚。
脑子里只确定了这件事,他渐渐不能够再维持思考。
随之,他终于融入了这个大唐盛世。
“……”
金风玉露初凉夜,秋草窗前。浅醉闲眠。一枕江风梦不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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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院的角落,还有积雪未融。
一株腊梅在夜色中孤独地绽放,随着夜雾渐浓,凝结在腊梅上的露水越来越重,终于滴下,滴落于积雪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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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,月落日升,一夜过去,鸟鸣花香。
“郎君,你已经睡了很久了。”
薛白睁开眼,首先看到了青岚。
他以前不太关注小姑娘的长相,此时才发现原来她很漂亮,新月生晕,小家碧玉。
“怎么是你?”
“自然是我,唤郎君起来用膳了。”
薛白撑起身来,依旧打着哈欠。
“换的被褥太厚了,郎君夜里捂出汗了吗?我抱出去晒一晒……”
青岚扶着他起来,热情洋溢地忙着今日的家务,又有了薛家大婢的风范。
案上已买了吃食,胡饼、奶酪、鸡蛋、肉片等等皆有,她已很懂薛白的口味。
杜五郎今日竟还没去丰味楼,从屋门外路过,打着哈欠过来。
“你屋里哪块地方咯吱咯吱响了一整夜?”
“窗柩松了,风吹了会响。”
“哦。”杜五郎揉着眼就走。
“你不吃吗?”
“家里早膳不好吃,我去丰味楼吃。”
薛白向屋门外看去,杜家姐妹正从后院出来。
他心知昨夜只可能是她们当中一人,遂仔细观察了一会。
她们为了方便做事,都是穿的襕袍,因担心路上冷而在外面裹了个披风。倒不是故意女扮男装,这是大唐女子常有的装束。
杜媗看着瘦些,那是因这些年吃得少而消瘦,却并非干瘦,身段依旧是很好的;杜妗是刚好的身材,喜穿华服,因此显得色彩饱满。
两人同样都是没睡好的样子,杜妗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之后,杜媗也有了同样的动作。
待她们走远,都没有回头看他。
薛白终是分辨不出,再一转念,心中暗道,其实不知道也好,就当做了个梦。
用过早膳,提笔练字,夜里之事终究是挥散不去,他居然觉有诗意浮上来。
“一宵春风露华浓,重帷不见凌波步。”
还未来得及核对韵律,才想起李白已写过“春风拂槛露华浓”之句,摇了摇头,揭掉自己的破诗,随手又写下另一首白居易的诗,权当练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