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署恢复了往日的安静。
清晨,乌鸦立在屋脊上悠闲地看着风景,树枝中不时传来鸟鸣。
尉廨里,郭涣将几卷文书放在殷亮的案上。
“殷录事过目,这些是各家的隐田簿,当年都是小老儿经手的,敢说比他们自己还要熟悉。”
殷亮绝口不提郭涣当时被郭家唤回去之事,为了家中妇孺,他能理解。
他拿起翻看了一会,随口问道:“分田括户之事,编户为此雀跃,可许多逃户却宁可匿于高门,而不愿重归编户,你认为该如何做?”
郭涣稍作沉思,应道:“开元十二年,在宇文融被任为括地使之后,朝廷颁发了《置劝农使诏》,对编户后的流民免征正税,待宇文融被贬谪,此政名存实亡……但朝廷并未明文废除此政,故而,县尉可以免新附编民的税赋。”
“若如此,如何减轻现有编户之负担?”
“县署即使免了新编民的税,收到的赋税还能多,因为清丈田地之后,大户便不能隐税。我朝税赋其实百亩不过二石,问题在于田地与吏治……”
郭涣既能够帮诸家巧取田地,对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极了解。正侃侃而谈,他儿子郭憬匆匆赶来,说是郭太公唤他回本宅一趟。
“又唤我?”
“是伯翁病重了。”
郭涣这才赶往回郭镇,一进大门,又是许多人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,小声嘀咕。
那些声音细细碎碎,骂他总想把郭家的田地交出去向薛白表忠,郭太公都夺回来了,再次因他的背叛而功亏一篑。
甚至说是他气得郭太公病发。
进了主屋,绕过屏风,只见郭太公躺在床上,面色发黑,奄奄一息。
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却因为还没见到郭涣,挣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。
“大伯。”
“来……来……”郭太公无力地招了招手。
郭涣看向自己的堂兄弟们,见他们目光警惕地站在床边,他便不上前了。
他幼年丧父,虽是郭太公抚养长大,却不打算分家业,因此在县署谋了份差职一做就是一辈子,如今也是老头了。
“阿涣。”郭太公再喊了一声,“我走之后……你当族长……”
“阿爷!怎能如此?!”
郭涣还在诧异,他的堂兄弟们已然纷纷嚷嚷起来,正房内当即一片嘈杂。
郭太公还有很多话想说,却被他儿子们的声音盖下去。
“三十五郎仇还未报,郭涣就投靠薛白。阿爷不管亲孙子,只在乎侄子吗?!”
“他把郭家害成这个样子……”
郭涣看了一会,走上前,俯下身子,附耳到了郭太公嘴边。
“你看人比我准,县尉绝非等闲,必有大作为,可惜老夫看走了眼……”
郭太公非常遗憾,但其实就算重来一遍他也未必能押中薛白,因为世上很多事就是要经历过才明白。
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,只好将一块玉佩交到郭涣手上。
“伱能做好吗?”
郭涣想了想,应道:“别的不敢说,以县尉的本事以及在朝中的人脉,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一县之权,我若再年轻十岁,或能追随至他封侯拜相。”
话都说到封侯拜相了,一县之地的田亩之争又算什么?
“好……”
郭太公看向自己那几个儿子。
郭涣也转过头,见他们还在喋喋不休,等他再回过头来,郭太公已经咽气了。
老人已死,对于郭家而言,正是破旧立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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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家占来的田地重新分了回去。
回郭镇西边的官道上,县署士曹赵六带人在路边支了张桌子,把地契交还给农户。
“刘才。”
“这里,小人就是,本来阿爷想让小人叫‘刘财’的,不识字。”
因赵六没有官威,脸上还带着些笑,刘才终于敢多说两句话,
“这张。”赵六递过地契,抬头一看,道:“我见过你,关阿麦那个案子?”
“是,阿麦和小人同村……”
两人唏嘘了一会儿,刘才回了农舍。
如今他签给郭家的卖身契已经作废了,妻儿也从织坊接了回来,无非是日复一日地耕作、种地。
小心翼翼将地契藏好,他挑了一担肥水就去浇地。赤脚走在田里,一勺一勺泼下肥水。
末了,他坐在田边,想着要不要把关阿麦的尸身起出来,订一副棺材安葬了。
确实也是有些担心婆娘不答应他出这一份钱,之后他咬了咬牙,下了决心。
但等到走到关阿麦葬身的地方,想要说说话,定睛一看,却是愣了愣。
只见那地里长出了几株麦苗。
可他分明没有在这里撒种子,那只能是被掘来埋尸体的土壤里藏着种子了,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。
刘才不由想起关阿麦的阿爷给他起名时,就念叨着“麦子要长得好啊,长得好”。
想到小时候在村里玩闹的情形,他无言地仰起头,看向了湛湛青天。
微风抚过,地上麦苗伸了个懒腰,显得十分自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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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太公一死,薛白也前往吊唁。
郭家有几个子弟原本已经准备好放几句狠话让薛白下不来台,认为县尉算什么,他们必然要为郭三十五郎的死讨个说法。
然而,从薛白踏进郭家开始,那股官威一压下来,他们便息了声。
至于跟在薛白身后的姜亥更是杀郭三十五郎的凶手,却无人敢多看这杀神一眼。
抛开这点琐事,县尉吊唁,算是给足了郭涣面子。
须知宋之悌以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致仕,令狐滔不敢奏其罪,定案时只说宋勉私铸铜钱、收买山贼,但薛白就没去给宋之悌吊唁。
看似小事,对偃师县的影响却十分深远。
“少府。”郭涣披麻戴孝,却没有因为伯父的丧事而耽误公事,低声道:“崔晙、郑辩等人也在。”
“这边谈。”
“少府今已掌权,要让高门大户守规矩,以权威逼压,再添之以智取即可,崔晙第三子欲谋进士,然则文采平平,崔晙不愿为他打点,少府可收买之……”
宋家死、郭家附,接下来对付旁家自是会轻松许多,更何况有郭涣这样的当地老人在。
薛白既让他们退了第一步,当然是为了让他们再退第二步。
“还有吕县令。”郭涣又道,“他为人软弱圆滑,小老儿已劝他不必再想着扳回一城,等着迁官别处为宜,他听了。”
“嗯。”
谈吕令皓,薛白也只应了这一个字,再谈了一会编田括户之事便出来。
今日杜家姐妹打算去陆浑山庄,遂与他一道过来了,乡下的道路不宜乘马车,他们并辔而行,信马由缰,边走边谈。
“控制洛阳不可能,如今我们能控制住洛阳下方的河口。北倚邙岭,首阳山中可养少量心腹,炼铁、铸币、集粮;南临洛河,借河道采买江淮物资,兴报纸、办飞钱……假以时日,实力当不小于一高门世族。”
薛白负责把这个思路理清,杜家姐妹再顺着这个方向安排人做事就会清晰一些。
杜妗道:“还有几桩小事,宋家可还没杀干净,有些在外为官的子弟很快就会回来。”
“不能再杀了。”杜媗担心他们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,连忙提醒道:“宋家之案,朝廷未必不疑,此时做事当谨慎。”
薛白道:“有人回来岂不正好?我们可名正言顺地控制陆浑山庄。”
“对,我已安排人去打探了。”杜妗调侃道:“早些将陆浑山庄之事整顿好,你才好带两位李小娘子过去踏青?”
“踏青吗?今年这天气,只怕要有些旱。”薛白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,“当早些组织百姓修渠了。”
说着话,向东又走了一段,快到首阳山下时,恰好遇到了有一队人在踏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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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带既非邙岭又无洛水,风景并不好,李十一娘很快就看厌了,正安排仆人先做好打马球的准备,又抱怨早些把李腾空、李季兰送到王屋山得了。
“在洛阳都没住两日,反倒在偃师住了三日了,当旁人不知你们的心思?玉真观的名声都要被你们败坏了……”
李腾空、李季兰根本就没在听李十一娘的啰嗦,她们远远看到薛白一行人过来,往前走了一段路看了看风景。
野外风大,李季兰整理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,抬眸一看,讶道:“咦,是薛郎?”
“嗯?”
李腾空转过头去,疑惑这么巧遇到薛白。
“他与杜家姐妹关系很亲近呢。”李季兰道。
“生死之交。”李腾空如此评价道,“杜家救过他,他也救过杜家。”
两人目光看去,见杜妗十分飒爽,扯了缰绳想往这边过来,却被薛白止住了,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,杜妗遂向她们挥了挥手,与杜媗领着人往北面去了。
待薛白过来,李季兰不由问道:“二娘要来与我们说话,薛郎如何拦下了?”
“她们事忙,我说只管去,你们不会介意的。”
“嗯,当然不会介意。”李季兰用力点头,捏了捏裙子,问道:“薛郎可看了我写的诗?如何呢?”
“你平时看起来开开心心的,写的诗词却带着愁情,倒也奇怪。”
李季兰那么好的诗,没得到任何精辟的指点,只听到了这一句随意的对答,她却也一点都不失望,马上便应道:“因为见到薛郎了啊。”
好在李腾空了解她,没因这一句话误会,还帮忙找补了一句。
“故友重逢,当然开心。”
薛白其实也是开心的,当世车马缓慢,久别重逢十分难得。
三人都笑了笑,像是回到了长安之时,而偃师县城以北这片风景不算好的郊野,似乎忽然变得有趣起来。
聊了一会,因杨齐宣夫妇就在旁盯着,再加上薛白公务繁忙,遂约定过几日带她们去首阳山玩,之后便告辞了。
李季兰目送着他的身影走远,道:“以前只觉薛郎才华横溢,如今方知他还悲悯百姓,能治理一方。”
“你是要把能夸的词都用一遍吗?”
李腾空应着,见道路边有一群农人路过,其中几个都是面有病色,连忙唤人将他们招来,为他们看病赠药。
其中有个小女孩不过六七岁年纪,黄瘅已颇为严重,遂又问了她的住址,打算多过去行医。
李十一娘对这些脏兮兮的农人颇为嫌弃,心中嘀咕李腾空便是想多在偃师留些日子,也大可不必用这样的办法。
李腾空却没想那么多,伸手把小女孩脸上的污痕擦干净,温柔地笑道:“等你病好了,很漂亮的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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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白还未走远,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视线里,坑坑洼洼的官道那边,头戴莲花冠、身着锦帔青羽裙的李腾空正蹲在一个脏兮兮的小娘子面前。
地上的尘烟几次被风吹动,把她的冠褐也染得脏脏的,失了往日的高贵气质。
但薛白忽然发现,她其实很漂亮……
“阿兄?阿兄?”
回过头来,薛白发现薛崭不知何时跑到他身边来了。
“何事?”
“老凉发现了高尚的踪迹了……”
今天分两章发,但第二章要晚,大家明早再看吧~~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