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裴御史身边人说,他要彻夜在大理寺公办。”
夜深,一队右骁卫到了大理寺,听得守门杂役如此说了,大步赶入衙署。
身后还跟着几个狱卒,赔笑道:“想必裴御史在亲自审问人犯。”
“不合章程。带路,人犯在哪?!”
“……”
火把的光亮与脚步声惊扰了公房中的清静。
裴冕站在窗边,侧耳倾听,远远地正有人在喊话。
他猜到是郑虔没有被移交入狱,怪不得自己一进大理寺就被看押起来。杨洄利用自己的名义把人劫走了,可见根本就不顾自己的死活。
那两巴掌白挨了。
裴冕转动眼珠,道:“南衙来人,若看到你们在此,必然会牵连驸马。你们躲起来,我去应付。”
扮作奴仆看押着裴冕的二人是杨洄手下心腹,闻言对视了一眼,犹在警惕。
“你跟我们走。”
裴冕讶异于他们竟有应对,杨洄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绝无这般细心,背后必然又是薛白。
彼此合作过一次,那次,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一夜之间杀了三十余人。
这次,薛白势必要杀他了,之所以暂时没动手,该是还在伪造东宫杀人灭口的假象。
好在这里是大理寺,他远比这两个奴仆熟悉地形。
“好。”裴冕当即老实带路,“随我来。”
三人快步在衙署中穿梭,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。
两个奴仆渐渐不安,有心直接掐死裴冕,但此时在不熟悉的地方,他们也担心没了裴冕引路会被人捉到。
“快了,这边就能出去。”裴冕不停安抚着他们,突然拉开一个院门,前方火把闪烁,恰撞见那些兵丁。
“裴御史,人犯在何处?”
下一刻,裴冕迅速窜入黑暗中的小径。
“跑什么?!”
一片惊喝中,两个奴仆也慌了,心知一定不能被捉到,否则会连累驸马,连忙往外跑,好不容易才跑出大理寺。
皇城中一片黑暗,他们不敢乱走以免留下犯禁的记录,干脆躲起来,直到动静渐息,杨洄又派人来找他们。
“裴冕呢?驸马吩咐,布置好了,可除掉他。”
~~
李静忠在睡梦中被推醒,迷迷糊糊听得义子说了句话,惊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“什么?!他怎敢找来?!”
“说有要命之事。”
顾不得旁的,李静忠匆匆披衣赶出。
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,竟真见到裴冕跪在沙砾地里。
“伱想害死殿下?”李静忠咬牙切齿,拎起裴冕的衣领,恨不得咬死他。
“出事了!我死不足惜,但得把消息告知殿下。”
裴冕语速很快,担心万一说得慢了被李静忠除掉。
他心知自己要成为弃子了,只有极冷静才可有一丝保命的机会。
“无论如何,你不能夜里过来。”李静忠心焦不已,“留下了多少痕迹?!”
“薛白与杨洄联手了。”裴冕且不说自己的身份暴露,只说道:“他们要对殿下不利。”
即使如此,李静忠依旧杀心不减。
他知裴冕此来,实则是为自保,否则就该先撇清干系才对……可惜那些死士被索斗鸡发现,已送出长安。
事已至此,他瞬间冷汗直流。
“出了何事?”
终于,李亨披衣而来,颇有风度地道:“章甫既来,必是出了大事,到堂上谈。”
裴冕当即跪倒在地,跪行了几步,道:“臣身份已被揭破,索斗鸡必杀臣,恳求殿下遣臣往朔方,改名换姓,继续为殿下效力。”
李静忠冷眼看着裴冕这拼命求活的姿态,又气又无他法。
“裴卿言重了。”李亨上前亲手扶起裴冕,勉励道:“孤绝不弃裴卿于不顾。”
“请殿下成全。”
李静忠好急,裴冕此来,留了一堆罪证。竟不先禀报要事,只顾要挟殿下庇护?该掐死了才好。
“到底出了何事?”
“薛白揭破了我的身份。”裴冕还在要挟,面上惶恐,说的话却似有深意,“我为殿下做的许多事只怕要被查出来。”
他早有准备,他若死,东宫也不好过。
李亨目光闪动,态度亲热地拍了拍他,道:“好,你持我信物去朔方,保命安身,以图将来。”
“谢殿下!”裴冕连忙道:“我会以王鉷属下的名义离开长安,殿下勿虑。”
李亨朗笑,眼神中隐含的阴翳这才稍缓了些。
裴冕遂说起今日之事。
“依臣所见,他们必要嫁祸东宫,殿下只须点出杨洄与薛白勾结之事即可脱身……”
~~
天色将亮,杨洄得了消息,看向薛白。
“有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,你想听哪个?”
薛白看了一会杨洄的表情,问道:“让裴冕逃了?他去了东宫?”
“哈。”
杨洄点点头,稍有些尴尬。
“我毕竟是驸马,宵禁中做事不方便。但这次,更坐实了东宫的罪责。”
薛白斜了杨洄一眼,俱在不言中。
他沉吟着,道:“驸马去右相府盯着,一旦拿到裴冕,务必在他开口之前杀掉。绝不能让哥奴知晓我们在此事中的所为,如此,哥奴才会咬着李亨不放。”
杨洄懊恼道:“但李亨已经知道了。”
“知道又如何?”薛白道:“他才是第一可疑之人,攀咬旁人有用?”
远远的,传来了晨鼓之声。
薛白侧耳听着,交代道:“把郑虔送回他家中,此次切莫再出差错了。”
“送回家中?”
“不错,郑虔不知是谁劫了他,到时实话实说,谁会想到是我们藏起他?”
杨洄不是容易被使唤的,问道:“冒险将人带出,再还回去,我们不是瞎忙?”
“驸马递了证据,这般大事,北衙自会接手。”
薛白耐着性子作了解释,匆匆离开这别宅,汇入清晨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~~
清晨,国子监里就一片吵吵闹闹。
杜五郎出了号舍,揉着眼走出院落,只见前方有官吏正带人在挨个号舍搜查。
“怎么了?有人舞弊被查了?”
杨暄正领着一群生徒在看热闹,一拍杜五郎的后脑勺,道:“笨。他们休想查到我舞弊,是来捉郑博士的。”
“郑博士不是已经被捉走了吗?”
“越狱了,再捉一遍。”
杜五郎愣了愣,拍了拍自己的脸,以清醒一点。
他比这些生徒们多了些牢狱经验,知道越狱是很难的,却没想到那文质彬彬的郑博士竟然能越狱。
此时,一名绿袍官员过来,四下看了一眼,径直招手唤过苏源明。
“苏司业,薛白住哪个号舍?”
“敢问长吏何人?为何独问薛白?”
“大理寺司直杜鸿渐,督办此案。本官听闻薛白与郑虔交好,他住在何处?”
苏源明道:“我亦与郑太学交好,杜司直是否先搜查我的号舍?”
“带我去见薛白。”
“他只是一介生徒……”
“莫多言,带我去。”
杜鸿渐之所以来查,就是知道薛白的名气。
他承认这个少年已有足够资格扛一些寻常人扛不起的大罪,又岂止是一介生徒。
苏源明无奈,惟在前方引路。
杜鸿渐随他快步而行,走到廊下,回头一看,见一丑胖少年一路跟着,不由叱道:“闲杂人等让开。”
“我住这里。”杜五郎应道。
“你与薛白同住?”杜鸿渐摆出威严,喝道:“可知他昨夜犯事了?!”
“啊?”
杜五郎一脸茫然,讶道:“那我也犯事了?”
“何意?”
“我整夜都与薛白在一起。他若犯事,我当然也犯了。”
“你们做了什么?”
“谈论岁考。”
杜鸿渐眯起眼,再次打量了眼前的丑胖少年一眼,问道:“你便是杜誊?”
“原来长吏也听过我的名字?我们都姓杜,也许还是亲戚呢。”
“我是濮州杜氏,宰相之后,与你无亲。”
苏源明连忙执礼,道:“失礼了。”
杜鸿渐看出来他们是故意拖延,微微冷笑,忽伸出手,推门直接抢进号舍,扫视了一眼。
“薛白果然不在,岁考之后已是宵禁,他还能回家不成?”
“嗯?”
帷幕里有人哼了一声。
杜五郎跟进来,掀开帷幕,道:“你还不起?没听到吵吗?听说郑博士越狱回国子监了,真奇闻怪谈也。”
薛白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看向杜鸿渐。彼此眼神对视,有些事心知肚明。
“昨日你一直都在国子监?”
“是,岁考。”
“你考了?”
“考了。”
杜鸿渐冷笑,转身向外走去,推开碍手碍脚的杜五郎,招过手下一名心腹,低声吩咐道:“他没在岁考,必然有人留意到,找出人证来。”
“喏。”
“带我去见韦祭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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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馆中,一众国子监、礼部官员正在忙碌。
杜鸿渐等了一会儿,终于见韦述缓步而出。
“见过韦公。”杜鸿渐执子侄之礼,开门见山,低声恳求道:“请韦公出手,相救东宫。”
韦述捻着长须,抬眼看天,喃喃道:“东宫又有难?”
“是,韦公门下生徒勾结奸徒,栽赃陷害。”
“栽赃陷害?可是能动摇储位的大罪?”韦述低声问道:“譬如,私索盔甲、披甲入宫?”
杜鸿渐脸色骤变,不知韦述何意,慌连拱手道:“韦公了解殿下,他一向恭孝,自不可能如此。”
“那又何必老夫相救东宫?反而是国子监有一博士,无辜落难。之巽,你在大理寺任职,可否出手救一救他?便当我这世伯求你。”
“小侄……位卑言轻。”
杜鸿渐说着,不甘心就此作罢,道:“国子监生徒薛白,献骨牌以使圣人耽于享乐,或受指使,昨夜城中有大案或与他相关,可否调其试卷为证据?”
“唉。”韦述长叹,点了点头,转身步入学馆。
馆中正在阅卷。
很快,薛白的卷子被调了出来。
杜鸿渐目光看去,见到的是一手还过得去的书法,帖经对了十之七八,颇不错的成绩。
他知道薛白没考完就去联络了杨洄,遂再看诗赋、策问,卷子一翻,他却是愣住了。
只见诗赋的考题是《乐德教胄子赋》,以“育才训人之本”为韵,且用韵要求依顺序,对于国子监的生徒而言,这是相当难的题目。
但薛白答了,且行文很规范。
“王子垂训导于门子,戒骄盈于代禄。厉师严以成教诲,敷乐德而宣化育……”
这赋不算非常出彩,但挑不出毛病。
杜鸿渐不可置信,再翻了翻后面的策问,仔细辨别了字迹。
“敢问韦公,这可是薛白今日清晨才答的试卷?”
此言一出,周围一些官员当即不高兴。
“这位寺棘,此言何意?我等昨夜便阅了薛白之试卷,众目睽睽,你是指我等舞弊不成?!”
“不敢,我是说,有人看到薛白昨日不在考场……”
“杜司直乃断国子监岁考舞弊了?”韦述道:“老夫身为主考官,大理寺不妨拿老夫问罪罢了。”
杜鸿渐顿觉压力,碍于韦述的资历,不敢应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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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韦公岂能如此?!”
傍晚,房琯听闻消息,惊诧不已。
今日出了大事,南衙正在搜捕郑虔、裴冕,风雨欲来,像是韦坚案之初。而他得到消息,确认是薛白怂勇杨洄嫁祸东宫。
眼下须尽快拿到证据。
“薛白有答卷?不论是如何舞弊,必然是韦公帮他了,为何要帮他?”
杜鸿渐道:“如此一来,若要咬定薛白涉案,就必须证明国子监岁考有舞弊。”
“只能如此了。”
“可……得罪了韦公。”
“事到如今,岂顾如此小节?”
房琯皱了皱眉,忧心忡忡。
其实他清楚,国子监岁考本就年年舞弊,高官子侄多在其中厮混,科举及第的生徒一年比一年少。
揭国子监舞弊案,倒显得多管闲事。
下一刻,有小吏匆匆赶来,禀道:“房公,郑虔找到了!”
“在何处?”房琯当即问道:“能确认此事与杨洄有关?”
“还不能,郑虔是在家中被找到的,初时是京兆府找到,现在人已被北衙带走。小人仔细打探,得知了一些线索。”
“说。”
“郑虔自称不知被何人带走审问,全程蒙眼。可有人在搜查时发现,他鞋底踩到了一片没烧干净的纸片,虽只有数字,依稀能看出是一封接头信,其中,有小半个东宫属官印章。”
“栽赃?!”
杜鸿渐上前一些,附耳对房琯悄声道:“是裴冕那个印,只怕已在其家中被搜到了。”
房琯一惊,再问道:“这东西在京兆府手中?”
“不是,有不良人亲眼看着北衙的曹官从郑虔鞋底刮下来的,在北衙手里。”
房琯听得头皮发麻,扶住桌案站定。
开春之时,薛白曾让颜真卿转告他“哥奴报的华清宫造价太高了”,他得此内幕消息,谋划许久,终得以主持修缮华清宫。
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权职。
但正因此权职重要,房琯很清楚,自己必在哥奴的政敌名单上。
此次,东宫若被拿到把柄,下一次要贬放的就是他。
再想到薛白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,让人感到“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”。
房琯不由扶住杜鸿渐。
“不要顾忌,务必查出真相,证明东宫清白。”
“房公放心,此事有许多人证,国子监岁考确实是舞弊了……”
~~
国子监。
学馆的高墙上,几张长长的名单被挂了上去。
杜五郎先找薛白的名字。
他自己是无所谓的,不必急着年纪轻轻就入仕做事。薛白一心上进,却很在乎此事。
犹豫了一下,他选择从最后一排开始找,更符合薛白的水平,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去,这一看就是许久。
“那是你的名字吗?”
杨暄忽然一把拍在杜五郎肩上,扯过他,指着考明经科的名单让他看。
“看,那个是你吗?”
“那是杜訾,他是濮阳杜,我是京兆杜。”
“杜子?那竟是个‘子’字?”杨暄颇为讶异,问道:“对了,你名叫什么?”
“我的名字,咦,我竟中榜了,我名字就在你名字的……下面?”
“哈哈哈,我果然比你高几名。”杨暄毫不诧异,拍着杜五郎的肩放声大笑,“但你这般说,我还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啊。”
杜五郎心情郁闷,懒得理他,看回方才的榜单,却找不到看到哪了。
他干脆直接抬起头往榜首看去,目光一滞。
“嚯……”
第二章还在写~~今天没能成功调整过来,应该和昨天差不多~~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