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见彩衣不动,花面郎君立刻便向后倒退了几步,拉开了距离,笑道:

“师妹,你这喷火的手段确实够强!老头当年也教过我这个,我嫌不够上档次,所以没怎么学,没想到你用出来的还挺厉害的!拿来在台上献戏正合适!看样子回去我也得好好研究研究了。”

半张花面的郎君哈哈大笑了两声,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两把柳叶细刀,正打算拎着刀再次上去同彩衣斗,却忽得发现彩衣不动了。

他似乎也停顿在了原地,脑子僵了一会,忽地伸出手,摸了摸自己的脸。

手指自面庞上滑下,抬到自己面前定睛一看,这才发现五指尖上都沾着浑厚的色彩。

才忽的反应过来,自己脸上的假面已经被火烧的褪了色。

“……老头。”彩衣脸上挤出来了个笑容:“你这是要耍哪样啊?”

花面郎君沉默半息,忽得大笑起来:

“伱这呆瓜,一张人皮面具就能骗到你,被耍了吧!”

便是忽则将手掩盖在脸上,再落下来,变成了一张清朗的年轻男人面孔。

又是哈哈大笑起来,接连弄脸。

有男、有女、有老、有少,或是威武严肃的面孔,又会是千娇百媚的美人,甚至还有新出生的婴孩,连那声音都能模仿!

“师妹,你看我耍的好不好?学的像不像啊!”

他自顾自的载歌载舞,跳着,唱着,哈哈大笑着,可彩衣却只是站在原地,丝毫没有任何攻上来的想法。

在旁边不远处,隐宅内观望的左辰叹了口气。

自打那花面郎君刚出来,左辰便已经用观炁术瞧了他一眼。而现在,彩衣双眸当中也闪烁着微微的光辉,也是正使用观炁术。

在他们的视野当中,哪怕花面郎君那张脸千变万化,他身上的气息是不变的。

就同最开始那个佝偻的老人一模一样。

眼前这个,就是汤乞。

花面郎君接连换了数次面孔,却发现彩衣还是不动,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。

他死死盯着彩衣,却又是迈着戏步,拿腔作调般:

“老人向东水去,我碰了他,见他言语压我,便心生烦恼,脸皮也被我撕了下来,制成了面具。”

又看了眼彩衣,狠着声音道:

“你的脸皮也不错,待会把你拿下,拔了你的脸皮也好!”

“老头……老头你……你能不能别这么耍下去了?我认出来你了。”彩衣有些手足无措,“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?不必这样啊,什么话不能说开了啊?”

花面郎君闭上了嘴,没有说话,许久都没有说话。

彩衣小心的朝着眼前的汤乞靠了过去,似乎想要伸出手,触碰他。

然而,

那花面郎君却忽然大笑起来,宛若疯了一般,直接伸出手,拨开了彩衣的手掌。

“我是花面郎,并非汤乞儿!

“入幽州时的乞儿帮是我杀的,你们的名声也是我要坏的!

“之前那人犬孩子是我做的,我杀了他,又活了他,看他受折磨,我心畅快!

“那群刺客也是我雇佣的,可惜他们废物,就连伤了你的皮也做不到!”

又笑着倒退了两步,同彩衣越走越远。

“朝着西走三里地,有个荒村,我在那里等你一日。若是你来,便同我唱完这场大戏,若是你不来,那便永远别再同我相见。”

转身,拂袖,便是念着唱腔,越走越远:

“一霎时把七情尽已味尽,

“参透了心酸处泪湿衣裳。”

便是如此唱着,渐行渐远,直到花面郎君彻底消失了,彩衣却也没能追上去。

她颓唐的放下手。

左辰悄然出现在旁侧,手中滚出些许雷电,随着指尖轻轻一弹,飞到了汤乞身上。

汤乞似乎有感觉,却也没有把这小团雷弄掉,便是自己自走开了。

透过感知,左辰能确定汤乞确实正朝着平原上的一户村子走去,没做什么其他的。

再看向彩衣,发现她却已是满脸的茫然,就连前路都被遮挡了一样。

“道长,我该怎么做啊。”

她没有哭,声音却满是虚弱。

……

彩衣坐在驴车上好一会,直到太阳都朝着地平线的边境奔去,她都没缓过神来。

驴爷在旁边打着鼻响,急得原地打转,又无可奈何不会说话,最终也只能默默低着脑袋,垂头丧气。

左辰没安慰彩衣,只是和彩衣一起坐着。

这件事情需要彩衣自己去解决。

他能斩去彩衣的因果,但那需要彩衣亲自开口才行。

良久,彩衣才喃喃低语,道:

“道长,我想不明白。老头他为什么这么做啊。他哪句话撒谎,哪句话是真的,我真的不知道啊。”

左辰拍了拍彩衣的肩膀。

汤老的想法复杂别扭,恐怕还有些痴的部分在其中,难以猜测,却并非无迹可寻。

一幕幕似乎在彩衣脑中回荡。

最开始花面郎君附身和尚时看了她一眼,当时语气明显发生了变化。

在这之后,司马良希望左辰他们去赌村,路上汤老便出现了。

遇到那人犬孩子的时候,汤老也不止一次说过,这方子万分狠辣,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决,恐怕就是为了在那里拖住自己。

他雇佣杀手过来,却又自己亲自动手杀了个贼。

直到最后,汤老离开之后,那花面郎君才在前面备着,盛装登场。

可彩衣实在想不明白,汤老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?

可能是担心自己受伤?又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瞧见他那满是血和尸体的过去?

就像是要把所有好的全都留给自己,又要把所有坏的全都分离出来,在彩衣面前演一场名为人生的大戏。

“老头他刚才说,他杀了很多人,乞儿帮是他杀的,那孩子是他害的。我当时看他用观炁术看他浑身上下皆是浊气,本以为是过往办的错事,却没想到现如今他的手中也沾了那么多的鲜血。我本该说一句:斩了那妖邪,可……”

彩衣的声音当中终于带上了哽咽:

“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。

“我没有父母,老头把我养这么大,我的命几乎都是他给的。他为什么会这样?他不应该这样。他是个好人啊!”

她声音打着颤,带着哭腔,眼眶里面打转的眼泪最终还是决堤而出,顺着面庞流了出来。

把头埋在双膝当中,就这样默默流着眼泪,过了许久,才终于抬起头来,眸中带着些无神。

“那你打算怎么做?”左辰问道。

“我……”

彩衣陷入了沉默。

该怎么做?

同他老死不相往来?对他办的那些凶事视而不见?

从徐州走过时,彩衣已经看了那么满州的恶事,害人凶人者无数。

那里的恶贼若是摆在她面前,她不会有任何犹豫,直接便会将其斩杀。

那这个人换成汤乞呢?

她轻咬嘴唇,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。

“……我得去见见他。至少我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。

“想做什么,为何非要这样。

“我平底最烦这老头含含糊糊,不讲实话,现在他也这般,我决不能这么忍着。

“他既然想要演戏,想要当这么个师兄,我就陪着他演。当年明明马上就要做成了这大戏台,却半道而终,我也没来得及同他演这么一场对手戏,这次正好!

“他说不定只是在说谎,说不定我真的有个师兄,是师兄逼他这么做的。好好谈谈,一切还都能解决。

“如果那老头真的无可救药,我……我会……我会动手,亲自为他送终。”

彩衣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了这句话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
又坐了一会,彩衣终于起了身,对着左辰深深鞠了一躬。

“道长,这次希望您不要出手,我想自己解决一切。这是我命里的劫,必须由我自己来渡。”

左辰点头。

“要去那个村子吗?”

“自是要去。”

“什么时候走?”

彩衣看了眼天色。

已经月亮已半垂在了空中,夜色还不算太浓。

“现在就走。”

用手摸了把脸,擦掉了眼角的泪。

……

顺着主路朝着平原当中走一段路,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某个破败村子的点点影子。

那村子不算小,在司马良给的地图上有标记,却没写这里是怎么荒废的。

或者是太过靠近大密林,被其中的妖邪闲杂闹的人心惶惶,最终散伙去了其他村子。也可能是单纯的这里不好生活,便离开了此处,寻找更适合谋生活的地方。

村庄早已废弃,此地早无人烟,可当彩衣踏在那条早已生满了杂草小径上时,眼前的村子却是热闹非凡。

锣鼓声、唢呐声,咿咿呀呀唱起来了的人声大戏,自村外都能听到一清二楚:

“人生苦多,欢乐难求,如此长戏独自唱,寂寞难耐。

“还需向我面庞涂厚妆,藏住真心,才能唱得尽兴衰梦幻,弹得尽悲伤感叹,耍得自在!”

回头看了眼在村外不远处守着的左辰,彩衣走进了着废村当中。

村里已经空无一人,却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

走到最深处,终于看到中间位置搭了一个硕大的台子,空空荡荡,唯有两扇大门,左右立着。

一扇写着出将,一扇写着入相。

重新画好了花面的郎君在忽得从出将大门中背身走出,来到舞台中央,摆了个架势。

随后,便是挥着袖子,似如跳舞一般的回首,看向了彩衣。

这时,彩衣才清楚的看到他那苍老的面孔,和发白的鬓角。

他半张脸是花面郎君,满目笑容,半张脸是汤乞,温和慈祥。

他也看到了彩衣,满意的笑了起来:

“彩衣,上台,唱戏。”

人生漫漫,唱大戏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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