邺城。
彭城王府。
妇人抱着再也不会开口的儿子,哭声撕心裂肺。
高浟站在门口,脸色阴沉,他不敢再待在这里,迟疑了下,转身离开,他回到了书房,府内各处都是有甲士来回的走动着,这些甲士们神色凶狠,全副武装,几乎占据了整个王府。
高浟坐在书房,甲士守在门外。
哪怕是坐在这里,他都能听到从外头传来的哭声,挥之不去,不断的在耳边响起,高浟闭上了双眼,一言不发。
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下一刻,有人推开了门。
高睿神色慌张的走进了屋内,高浟坐在上位,屋内有些昏暗,高浟的脸上彻底没有了光泽,他就坐在那里,整个人一言不发,眉头紧锁。
“到底.是谁??”
“韦孝宽还是高归彦?”
“或是崔昂他们?”
高浟得罪的人极多,想要杀他的人更多。
高浟并没有回答,高睿缓缓坐在了他的身边,他张了张嘴,却又长叹了一声,脸上充满了愧疚,“我本来只是想鞭策一下冯翊王。”
“若我知那是最后一面,我绝不会”
想起方才自己的说教和冷嘲热讽,高睿当即坐立不安,整个人都陷入深深的沮丧和自责之中。
“不是韦孝宽,也不是高归彦,也不是其他什么人。”
高浟开口说道:“此为兄弟相残。”
高睿猛地站起身来,他快步走到了门口,偷偷看了看门外,再次回到了高浟的身边,他板着脸,肃穆的说道:“彭城王,不可胡乱言语。”
“先前他就想要杀我,被刘桃子发现,派人告知高长恭,救了我一命。”
“这是邺城,便是韦孝宽,能让这么多的强弩悄无声息的进入邺城吗?”
“甚至精准的出现在官署之外,丝毫不被城内甲士所发现。”
“除了他,没有人能做到。”
“阿润替我挡了一死。”
高睿缓缓闭上了双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
此刻,高睿的脑海里也有些混乱,皇帝登基之后,莫名的开始疏远这些扶持他上位的大臣,可真的已经达到了要杀害的地步吗?
两人都沉默了下来,许久都没有言语。
高睿缓缓看向了他,开口问道:“彭城王想要怎么做?”
高浟忽抬头看向了高睿。
“皇帝是不会改变的。”
“当初我以为,太子年幼,若是扶持他上位,定然会引发天下大乱,可我不曾想到,长广王的危害比幼主继位还要大。”
“皇帝少德,不足以治天下大事。”
“我想要废掉他,尚书令意下如何?”
高睿瞪圆了双眼,下一刻,他如触电般的跳起身来,匆忙摇着头,“如今还不明确是谁人下的手,况且这废立之事,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.陛下聪慧,使社稷动荡不安者,乃是教唆他的和士开,只要杀了和士开,天下便可大治,作为臣子,岂能妄谈废立之事??”
高浟幽幽的看着他,高睿重新坐下来,“彭城王若是信不过我,此刻就可以将我杀掉,我并非是贪生怕死,只是作为臣子,废掉自己的君王,只怕这大齐即刻分崩离析,地方不再畏惧庙堂,天子权势荡然无存,伪周此刻还在在与我们交战,我听闻,宇文护正在大量的囤积粮草。”
“您就是有再多的想法,也该先将伪周击退,而后商议。”
“否则,我们就成了灭亡国家的罪人啊。”
高浟笑了笑,“奸淫皇嫂,谋害忠良,重用奸佞的不是罪人,想要改正这些的却是罪人吗?”
高睿一时无言,他又认真的回答道:“忠良之所以是忠良,不就是因为能明辨是非吗?”
高浟没有再多说,“好,您先回去吧,我受了惊吓,要休息一段时日。”
高睿起身,又说道:“大王乃是天下支柱,无论大王要做什么,都请不要以身犯险。”
高浟没有回答他。
高睿离开之后,有几个甲士推着车走进了院里,甲士赶忙通知了高浟,高浟走到院落里,甲士们将马车上的尸体平整的在高浟面前摆开。
高浟一一打量着这些尸体。
终于,他在一个人的面前停下来,上下打量着他的身材相貌,缓缓点头。
“就这个了.带上他。”
很快,高浟就再次离开了官署,而这一次,前后的骑士甲士数量已经达到了很可怕的地步,浩浩荡荡,整个街道都是他的护卫,水泄不通。
他们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城北牢房。
此处关押了许多重犯,这里的甲士们早就换成了高浟的人,高浟没有走进去,由甲士推着一个人走出了此处。
路去病用手挡着那刺眼的光,踉跄着走出来,高浟看向了一旁,甲士当即就拖着那个尸体走进了牢房内。
高浟则是示意路去病上车,随即离开了牢狱。
路去病一头雾水的坐在马车内,浑然是搞不清楚当下的情况。
马车缓缓出发。
“大王?”
路去病小心翼翼的开了口。
高浟忽长叹了一声,“可惜了,你是成安成立之后,最好的一任县令。”
路去病板着脸,“大王是奉令来杀我的吗?”
“我要放你离开。”
“你可以回刘桃子的身边。”
路去病有些迟疑的看着他,“大王.您要放我走?”
“我有着匡扶天下的志向,只可惜,我没那样的能力,我无论做的再多,他一个命令,便能将其全部摧毁。”
“我不懂得带兵打仗。”
路去病有些愕然,高浟继续说道:“我希望刘桃子在击退周人之后,能来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路去病回过神来,他不确定的问道:“大王要造反?”
高浟抿了抿嘴,想要说些什么,忽然,他浑身一松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对,我要造反。”
“我会聚集在邺城的人手,做好起兵的准备,等到皇帝返回邺城的那一天,便是我动手的时候。”
“可光靠着我无法做成大事,我希望刘桃子能帮助我成就大事。”
路去病冷笑着,“大王也要以大丞相的位置来许诺吗?”
“不,大丞相是我的。”
“他可以当大将军。”
路去病皱起了眉头,没有再说话。
高浟说道:“我是个无能的人,没有什么胆魄,当初高洋要奸淫我母,打杀了她,我却不敢动手,还要拜谢给予我的赏赐。”
“后来高湛派人想来杀我,我还是没敢还手,继续做了他的官。”
“我一心想要成就功名,治理天下到头来,什么都没能做成,忠孝仁恭皆不能全.上位者鄙,国有治臣而不能兴盛。”
“我要去做我很早就该去做的事情,刘桃子帮我也好,不帮也罢,总之,你要告诉他,勿要像我这般怯弱,有了机会,就一定要去做,勿要错失良机。”
路去病缓缓说道:“他倒是从不退却。”
“大王准备怎么做呢?”
“大王虽有威望,却没有什么亲近,群臣虽然敬重,却谈不上追随,大王又不曾带过兵,邺城的军队,不在大王的掌控之下,大王要起事,只比高归彦更加困难。”
高浟继续说道:“朝中不满高湛的人极多,我会将他们都召集起来,我一个人无法对付他,可若是一群人,便有办法能除掉他。”
路去病再次看了他一眼,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悬。
这位贤王就不是什么干大事的性格,不过,若是有桃子相助,或许还有些机会。
自己得尽快前往桃子的身边!!
肆州,三堆城。
“大王,吃酒!”
高阿那肱再次为高济倒上了满满的酒水。
官署内,甲士们手持长矛,站在前后的几个出口,屋内则是堆积了一群女人。
这些女人们惊恐的聚集在一个角落里,有几个哭的已经站不起身来。
地面则是还躺着一个女人,从胸口处被人划开,露出了一个恐怖的伤口,她躺在地上,再无声息。
高阿那肱满脸的愧疚,“大王,您勿要动怒,是我的过错,找来这样的人来服侍您,您勿要理会她的失礼,我这就换人。”
高济吃了口酒,满脸的不悦,“你这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?”
“我在邺城的时候,都没有人敢将酒水撒到我身上!”
“大王,我的过错,都是我的过错。”
高济愈发的愤怒,他猛地将酒盏丢在地上,远处那些女子们再次哭了起来,高济很是生气的说道:“还有那回洛!他是个什么东西?”
“当初侥幸跟着我父亲打赢了几次战役,如今就敢倚老卖老,这都多久了,还不曾赶到肆州来,要我亲自来守这破烂地方!”
“再派人去催促!别看他是个王,若惹怒了我,我就告知母亲,让他去放马!”
高阿那肱的嘴角一抖,很好的收起了不屑的神色,他赶忙低头说道:“正是如此,这回洛仗着自己的身份,轻视大王,有意怠慢!”
“不过,此人毕竟是打过许多仗的,跟朝中名将齐名,况且,此人跟刘桃子有大仇,陛下派遣他前来此处,也是为了能提防刘桃子.”
“好了,不必多说,且再换一些人!”
高阿那肱朝着远处那几个甲士挥了挥手,很快,屋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,高阿那肱再次为高济倒酒,安抚着对方的情绪。
这位大王的情绪相当的不稳定,想一出是一出,而高长恭离开之后,回洛又一直都没有到来,他都已经超出规定期限一个月了。
这怕是要出大事啊。
他就一点都不怕庙堂问罪吗?
高阿那肱最初还能为他开脱几句,可到现在,却都没有理由来解释了。
回洛着实过分了些!
高济再次眼巴巴的看向了门口,等待着新一轮的美人们前来。
可下一个闯进来的,并非是高济所期待的美人,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。
斥候一头跪在两人面前,眼里满是惊慌失措。
“大王!!不好了!大王!!”
“杨忠杀过来了!!”
“杨忠的军队正在渡河!!”
这一刻,高济依旧是那呆滞的模样,可高阿那肱却吓得将酒水洒在了高济的身上。
高济愤怒的看向了他,“你也想死吗?!”
高阿那肱没有理会他,他看着面前的斥候,“杨忠在渡河??这怎么可能呢?杨忠怎么会在这里?”
斥候哭了起来,“是真的,对岸的独孤拔干跑了,甲士们四散而逃,我也是艰难跑回来的.”
高阿那肱脸色苍白,他的嘴唇颤抖着,“我们在北山,在北溪的诸多戍镇呢?那边有近万人,他们为什么不禀告?”
“刘桃子呢?!他为什么不拦着杨忠?!”
高阿那肱一时间慌乱无比,高济依旧瞪着他,醉醺醺的骂道:“你将酒水撒到我的身上了!!”
高阿那肱头皮发麻,他赶忙令人拿来冷水,强行为高济擦拭了脸,又帮着他吐了几次,折腾了许久,高济终于缓缓清醒。
“大王!!杨忠打过来了!”
“如今正在渡河!请您即刻领兵去击退他们!”
高阿那肱再次将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了高济,这一次,高济终于是不再理会自己衣服上的污痕了,他踉跄着起身,眼里满是惊惧。
“杨,杨忠?”
“好,好,我这就出城我出城去求援,高阿那肱!你守在城内,一定不要让杨忠破了城!”
高济说着,就要往外走,高阿那肱却急忙拉住了他,“大王!!”
高阿那肱比高济还要惧怕,“大王不可离开啊,您若是走了,城池就要陷落,若是此城陷落,杨忠便能一路杀向阳曲城,过了阳曲城便是晋阳啊!!”
“陛下就在晋阳!!”
“我这就去阳曲带来援军!你放开!!”
“放开我!!”
高济掰不开高阿那肱的手,气的拔出剑来,就要砍杀面前的高阿那肱。
屋内一片混乱,高济终于是跑了出来,叫上了自己的亲信们,一路朝着城门跑去,什么都没拿。
高阿那肱追到了官署门口,看着已经逃走的高济,他吓得不知所措,甲士赶忙问道:“将军!我们怎么办啊?!”
高阿那肱咬着牙,打量着这寂静的城池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抉择。
高济可以弃城,可自己弃城必死。
此刻,他心里竟隐隐有点后悔,若是高长恭还在.
他深吸了一口气,却也不敢再继续去想,他看向了左右,“即刻召集军队!驱赶民夫参与守城!”
“都勿要惧怕!”
“杨忠当初率领整个周人的精锐尚且没能拿下刘桃子的城池,当下他远道而来,三堆城又六次加固,难道还能被他轻易拿下吗?!”
“速速准备!”
高阿那肱当即做好了防守的准备,他此刻即害怕又有些小期待。
高阿那肱其实并不是开国第一代将领,开国第一代将领是他的父亲高市贵,因为他身材高大,骑马射箭的本事又很不错,故而被高欢留在帐前,他所担任的库直,其实就是侍卫,就是负责看门的,后来担任武卫将军,武卫将军同样也是看门的,只不过是领兵看门而已。
他没有参与过大仗,此番来到肆州,刘桃子的名声是越来越响亮。
他几次挫败杨忠的进攻,又在什贲之战打得杨忠领兵而退,过去很多将军还都看不起他,认为刘桃子打得都是些无能之人,算不上真正的将军,直到他跟杨忠正式交手,众人方才认可了他。
看着刘桃子名声越来越大,高阿那肱的心里其实也有些嫉妒,此刻,杨忠领兵前来,若是自己也能挡住他,是不是也能像刘桃子那般名扬天下呢?
况且,刘桃子阻击杨忠的战术,他也听说了,驱赶百姓们为自己守城,这没什么难度!
说干就干,高阿那肱以一种别样的期待,开始部署城防。
距离高济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,杨忠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了城池之下。
杨忠此刻的士卒并不多。
他这一路杀过来,连着攻破了汾地的二十余戍关,一路上势不可挡,连战连胜。
刘桃子的猛攻并没有让敌人长记性,这些关卡上的防守力量,着实一言难尽,杨忠打他们都感觉自己是在欺负小儿。
当他看到面前这城池上那来回奔波的甲士和民夫时,他皱了皱眉头。
在北朔的几次战役,让他对城墙的百姓有了全新的看法。
可只是观察了片刻,杨忠就收起了那警惕心,城墙上哭声不断,跟北朔完全不同。
下一刻,他就开始命令攻城。
当士卒们手持大盾,云梯,开始进行试探的时候,三堆城的城防力量就崩了。
城墙上的守军碰撞在一起,有人想要逃离,有人被撞下城墙,一片混乱,下一刻,杨忠就亲自领兵猛攻。
高阿那肱站在城墙上,刚刚幻想着自己击退杨忠,名流青史,下一刻,他就看到远处的城墙上出现了周人士卒,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对方是怎么登上城池的。
高阿那肱浑身冰凉。
“击退他们!击退他们!!”
士卒们开始一窝蜂的往西城墙跑,结果都堵在了一起,周人越来越多,从两面驱赶,齐兵被围困在城墙上,互相撞击,纷纷落地。
高阿那肱看着逼近自己的周人,当即丢下了手里的佩剑。
“愿降!!!”
ps:周杨忠拔齐二十馀城,齐人守陉岭之隘,忠击破之。——《资治通鉴》
时大雪风寒,齐人乃悉其精锐,鼓噪而出。突厥引上西山,不肯战,众失色。皇考乃率七百人步战,死者十四五。以武后期,乃班师。齐人亦不敢逼。——《北史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