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,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。
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,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。
而这一点,整个齐夏战场上,能够提前预见的人,恐怕不多。
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。
他所说的“机会”,也正在这里!
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,他便选定了方位,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——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,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。
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,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,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。
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,到手只领七千人,倒也没什么不满。若非重玄褚良不允,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!
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“胜利在望”旗,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。
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,无一处是他的舞台。他按捺了太久,等待了太久。
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,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,正是其军驰骋之时。论武力,重玄遵勇冠三军,论军略,重玄遵也绝对不差。
但重玄胜已经确定——
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!
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,叫其人知晓,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!
……
……
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,公卿云集,无人言语。。
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,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。仿佛真有灵性般,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。
他随手一按,将之停住了。
紫极之征龙!
姒骄在心里,不由得如此一叹。
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。
在剑锋山一日告破、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,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,并以此为中心,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。
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!太家有几个阵师,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,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,不惜以血祭之……
龙礁更是领着镇**,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!
战死过半,而其军未溃,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。
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,虽然镇**死伤惨重。
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——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,甚至是可以野战的!
齐人并非不会战死,并非无可匹敌。
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……
就在镇**入城后不久。
姒骄很难想象,那些将士的心情。
贯通“征途”,国势奔行万里,自东域击南域,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,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,才能够用得出来了。
他其实也暗暗心惊!
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,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?
姒骄自己,也不能够确定!
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,足够多的努力,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,世上最难测的,是人心……
但这点情绪,未来得及交感天地,就被他敲碎了。
他立在城头,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,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。
依然威严而平静。
他转过身来,看着同央城内,高大城楼下,那些仍然不离马、不解甲、不松刀、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。
这些战士,仍然在等待军令,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。
“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,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!”姒骄洪声道:“叫那齐贼知道,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,护土之心!”
他以武王之尊,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。
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,武王姒骄,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。对于武王的大礼,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,
但没有龙礁的命令,没人动弹分毫。
此刻戎装在身,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。他们驻马,握刀,只等待军令落下。去冲锋,或者去送死。
能!
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。
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。
有此将士,有此国人,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,如何不可再挽社稷?
姒骄直起身来,继续道:“虚话不说。此战所有人,战勋倍计。战死者皆厚恤,家有孤寡,国养之。户部要做好记录,不可遗漏一人,战后若有不足,本王倾家以填!若倾家仍不足,本王去世外征战,去万妖之门后搏杀,愿以真君之十年、百年,直至偿清为止!龙将军,请传此令,使我大夏将士,勿有后忧!”
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,只是揭下头盔,扣在胸前,低头以为遵命。
偌大的同央城,城楼之上无声,城楼之下也无声。
只有风吹战旗!
“此战,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,死伤数万之众,这是你们的勋绩。历史会记住你们,夏国会记住你们……而这只是开始!”
姒骄抬高了音量:“敌我都是血肉之躯,都会受伤,都会死!齐国每一个士卒,每一块道元石,都要跨万里而来。但咱们,脚下就是国土,出门就是战场,背后就是家乡。亿兆子民,填他百万之师,何有悬念!便是肩挑手提,便是牙咬爪撕,将士们,咱们定能逐走齐贼,光复奉节!”
“逐走齐贼,光复奉节!!!”
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!
此怒声遍传全城,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。
嘭!嘭!嘭!
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,也擂响了战鼓,一时煊天。
“将士们!”姒骄伸手一按,抚平了潮涌,道:“且去休息吧,护国大阵已开,同央城固若金汤,大家可以安枕了!”
龙礁这才掉转马头,引军自去营地。
姒骄望着镇**军伍远去,才回过身来,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:“护国大阵既然开了,就不要关。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,国库充盈,元石有的是。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,这百万大军,能够鏖战多久!”
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,远眺齐军,出奇的沉默。
大战之中,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,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。
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,兵发多路,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。
当然,“不要关”,和“不能关”,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。
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,心里透亮的人物,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……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?
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。
武王还在说些什么,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,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,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……
听着听着,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……
……
……
同央城外,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。
矮墙鹿角,箭塔大弩……一个个军用阵盘,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。
军帐绵延,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。
当然,这临时搭建的军营,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,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。
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,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。
夜晚已经来临了,巨大的悬明灯,照得这里有如白昼。
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,也扎起了营盘。
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,都在涟江东岸,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。
战场早就打扫完了。
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,被运回了东岸。
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,记录了勋绩——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,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,也就能有个认知了。
此时此刻,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。
战场上收拢的、所有齐军的尸体,都被堆积在这里。
攻剑锋山的时候,不是没有死人。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,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。
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。
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,是什么情景?
就是一座沉默的山!
是血肉之躯,可也是泥土山石。
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,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,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、保有荣耀,是因为他们,奉献了自己。
他们把自己的血肉,铺成了厚实的地基,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。
李正言全身着甲,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、副将、都统……
包括李凤尧,包括李龙川,全都表情沉肃。
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,在这尸堆之外,沉默地围了很多圈。
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。
在晏平的陪同下,曹皆披甲而来。
那条道路,又慢慢合拢。
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,步子很有力,而很慢。
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,停下脚步,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,深深鞠了一躬。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,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。
时间到了……
李正言抬起手掌,往前轻轻一推,如告别一般。
尸山上燃起了烈焰,而他却扭过头去,看向了远处的天空。
这个在骑军对冲时面不改色、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男人,此时竟不忍相看。
数万人,在燃烧。
燃烧的,是他们的尸体。点亮的,是异国他乡的夜空。
所有为国而征战的人,所有为了身后家庭而奋力的人。
他们的骨灰,将会被带回家乡,给那些失去他们的人,一点念想。
烈火熊熊。
素来冷如冰山的李凤尧,这时候却开口,唱起了战歌。
斑斑血迹没能影响她的美丽,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,在这埋葬袍泽的地方,似霜花绽放。
霜冷的声音,飘荡在夜空下。
其间冰霜都冻不住的感伤,却是如此动人心魄。
包括曹皆,包括晏平,包括使劲远眺夜空的李正言,包括在场的所有逐风军将士,都情不自禁地开口……
以万计,以十万计的军人一齐唱道——
“噫吁嚱!
大丈夫东去不须归!
沧海欲葬我便葬我。
今日出征是我,
明日埋骨是我,
如何,如何,又如何?
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?
我生来不能见老父悲!
我死后望故土空泪垂!
马革裹尸非良死。
白首相知已成昨。
如何,如何,又如何?
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?
……”
其声雄壮,其声悲凉。
歌声飘荡在涟江东岸,很快秋杀军的营地里,也响起了战歌声。
“今日出征是我,
明日埋骨是我,
如何,如何,又如何?
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?”
歌声飘过了涟江,于是又响彻了偌大的江阴平原。
在这样一个夜晚。
大齐战歌,围住了同央城。
……
同央城城楼上,其余人都散去了。
护国大阵开启后,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。元石的运输,各地的驻防……
幽平、豫辞、临武、奉隶,到处都需要人……
便是这同央城内部,不能少了强军悍将驻守,士卒的战心须得妥协安抚,城池防御也需要继续修补、构建……
唯有柳希夷和奚孟府还在这里守着,他们一个执掌相国印,一个执掌国师令,乃是护国大阵的关键所在……等闲脱不得身。
只是在这偌大的城楼,明明已极空荡。还一个杵在北边,一个杵在南边,倒是生生隔出了天堑来。
两个人积怨已久,大吵过不止一次两次。
上回殿上议事,不过是更激烈些罢了……
去年奚孟府带队黄河之会,回来就被柳希夷指着鼻子骂过,说他不懂指导,有损国威。气得奚孟府当场表示,下次让柳希夷去参会,倒要看看这老头有什么指导之功!
手中朦朦清光晕绕着,柳希夷忽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:“到你了。”
覆盖全城的隔音法阵,却也是不小的消耗。
奚孟府并不说话,只是同样伸出手,接管了隔音法阵。
也不知齐军这战歌要唱到几时呢?
柳希夷毫无形象地坐下了,靠着北边墙角眯瞪了一会。
但这个当年在贵邑城保卫战里都能呼呼大睡的老家伙,今天竟并不能睡得着。
他瞥了一眼奚孟府,忽地道:“欸!”
奚孟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,与他对视。
这位常年在朝堂上与人撸袖子干仗的火爆脾气相国,板着脸道:“你给老夫道个歉,咱们之间的事情就了了。”
奚孟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,从嘴里吐出一个字——
“滚!”
柳希夷一下子跳了起来,骂骂咧咧:“你个小王八犊子,你怎么跟老夫说话的!?没大没小!老夫身着青紫的时候,你还在玩泥巴呢!”
奚孟府却压根不再理他,只是看着同央城外,表情渐渐凝重。
柳希夷骂着骂着,也往外看去,喃喃道:“他们在干什么?”
奚孟府叹了一口很长的气,郁结在空中,久久不能散去:“他们在……埋尸体。”
同央城外的齐军,在埋夏军将士的尸体。
使他们入土为安……
死者若能长安,生者何以沽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