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侯爷,这个人原来是罗不平请来的说客,方才那些话,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。”

君呈松扯唇一笑,微微眯起的凤眸中隐有杀气:

“他若敢骗我,自有他的好果子吃。罗不平我动不了,一个乳臭未干的书生,难道还碰不得?”

沈青鸾进了罗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提着锦盒出来。

翠翠直到离了罗府二里地才敢压着声音问道:“老爷和罗大人数十年断了往来,没想到还如此慷慨,愿意借百年人参给夫人。”

沈青鸾低叹:“罗大人与父亲数十年的交情,怎么会当真见死不救,这人参只怕是早就准备好的。

只是父亲要强,罗大人也倔强,两人谁也不肯先低头。”

前世直到沈舒病死,罗不平都没有露面。

还是她在外被人讥讽时,罗夫人主动替她解围。

说起罗不平在沈舒死那日痛哭一场,又写了十多篇祭文偷偷祭奠于他,她才知道两人的相交之谊。

翠翠懵懂点头,转而又担忧道:“老爷要强,若是知道夫人偷偷来找罗大人,会不会气得不肯吃药?”

沈青鸾幽幽道: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换了衣裳,又口称是沈氏旁枝的亲戚,如此也不算父亲主动认输了。”

想来以罗平的心胸,就算看出她的身份,也不至于主动拆穿。

两人回了沈府照料沈舒自是不提。

镇远侯府,君鸿白照旧睡在书房。

君倩身边的丫鬟晴雨说主子受了风头晕,来请君鸿白过去,他也只是派人送了些药就打发了。

君倩气得揪紧了被子:“父亲果真是恼了我了,不来看我就算了,送过来的药也如此粗陋。”

晴雨忙劝道:“大爷应当是真的抽不开身,夫人回了娘家,老太太身子又不好,府上全都靠大爷一个人打点。

还有那药,我听说是夫人父亲病重,大爷吩咐让库房将上好的药材挑出来——”

“啪”的一声。

手掌贴上皮肉。

君倩扬起手掌往晴雨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:

“贱人,胡说八道什么!父亲怎么会把药给沈家而不是给我!分明是你办事不力故意找借口敷衍我!”

晴雨被打得半边身子扑倒在地,却半句不敢辩解,飞快地又跪直。

在镇远侯府,君倩的脾气和威慑素来是比沈青鸾和老夫人还要更重。

仙姝院里也就晴云能劝她两句,偏这会,晴云有又被夫人撵走,满屋子下人俱都战战兢兢跪的跟鹌鹑一般。

君倩看着一屋子脑袋,越发气急败坏,重重锤着床板怒骂:

“废物,一帮废物,一个中用的都没有,我养你们有什么用!这么爱跪,就给我滚到院子里去跪!滚!”

丫鬟们乌泱泱地瑟缩着出去。

君倩看着空晃晃到屋子,想起自己连得用的丫鬟都保不住,越发悲从中来。

她貌美又聪慧,还是侯府长女,苍天为何要跟她过不去,派沈青鸾给她做后娘。

她姓沈,怎么会真心对自己,眼看如今,连爹爹的心都要偏了。

难怪小姨总跟她说,有后娘就会有后爹。

她不是沈青鸾肚子里钻出来的,沈青鸾怎么可能真心为她打算。

明明灭灭间,杜绵绵与她说的话又钻到她脑海里。

君倩心里油煎似得滚了片刻,终于下定决心,“来人!”

“明日你去书院,替我给远哥儿传句话。”

仙姝院的闹剧传入君鸿白耳中。

若是往日他定是要去将君倩好生哄一阵,可今日,他只让报信的人退下,仍旧独自坐在书房。

仅仅两天,他印象中的宅院,似乎变了模样。

他以为天真知礼的女儿,其实刻薄小气。他以为端庄仁慈的祖母,其实贪婪虚荣。

反倒是他一直防范着的妻子,才是始终为他、为侯府打算的人。

难道以往,他都错了?

房门忽然敲响。

听声音,敲门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南春。

君鸿白就算再不想见,也不得不起身。

陆氏回了房,原还庆幸君鸿白没有追究,可回头深思,却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。

君鸿白不愿追究,何尝不是意味着,他不愿听自己的解释。

在他心里,已经替自己判了死刑,对于她的理由她的苦衷,他通通都不在乎。

想清楚这一点,陆氏哪还坐得住,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。

君鸿白神色冷淡,陆氏也不敢拿以往的架子,将一沓账本放到君鸿白面前。

“祖母用文娘的嫁妆,这件事的确不体面,我也不是要为自己辩驳什么,只你姓君,君家的家事,你也该知道了。”

君鸿白阻拦的手就这么收了回来,转而伸到账本上面。

陆氏心中一定,细细致致地说了起来:

“你应当记得,杜文娘嫁进来,正是你祖父被削爵的时候。彼时君家虽然没了爵位,可你祖父还在,君家还有人脉。

文娘嫁进来,你祖父感激她雪中送炭的情谊对她格外栽培。她借着君家的势,手上的嫁妆起码翻了三倍不止。”

“这事文娘与我说过。”

君鸿白声音黯淡。

那是他和杜文娘最快乐的时光。

“之后你祖父死了,在京城侯爵勋贵眼里,君家已是彻底起复无望,多少往日的仇家寻上来。我想着你要念书科考,便没跟你说。

只偷偷找了杜文娘,请求她挪一些嫁妆出来打点,好歹让你考中进士,到时候君家东山再起,定然十倍百倍地补偿她。

可她,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”

陆氏脸上的每一条皱纹,都写着那段风雨漂泊都岁月。

君鸿白顿时愧疚了,“孙儿无能,平白让祖母担惊受怕了。”

陆氏捏着他的手,叹道:

“我们内宅妇人,吃些苦也无妨,只盼着君家的男丁出人头地,好在杜文娘不肯出面打点,你也还是考上了,可到了指派官职的时候,老侯爷在朝堂的人脉早就四散不见。

若是无人提携,那漫京城得不到官职的进士多的是,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孙儿大好年华地蹉跎吗!”

陆氏声音激烈,眼底也依稀带上水花,“我又去求文娘,料想着之前她不肯掏钱,或许是担心花出去的银子血本无归的缘故。

这次你已经高中,她是你娘子,你待她又素来贴心喜爱,她应当同意才是。可这回,她还是不同意。”

君鸿白抿唇,被陆氏握着的双手,缓缓握紧了拳。

怎么可能,文娘怎么会这么对他。

“大抵有什么误会。”

陆氏并未反驳,只接着道:“她不管你,祖母如何能不管你。所以我从陆家借了些银子,还立下了十倍利息的字据。”

说着陆氏声音带了哽咽:“我知道陆家趁火打劫不厚道,可我,我是没办法了呀!

文娘有两个孩子,有娘家的妹子可以依靠,我呢,我只有你这一个孙子!这世上我可以对不起任何人,唯独不能对不起你,鸿白,你明白祖母吗?”

君鸿白心中乱成一片,下意识道:“孙儿明白。”

陆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,“后来,文娘走了,君家慢慢好了起来,陆家便找上门来。祖母是没办法,陆家说若不还钱,就要毁你的名声。

我知道动孙媳妇的嫁妆是丑事,可我愿意担这个恶名,只求我的孙儿青云直上。”

这几个字直如魔咒,串成一根锁链捆在君鸿白的额头,捆得他太阳穴生疼。

是这样吗?

他记忆中的文娘贤惠温婉,持家有道。

可他又想起,他念书写字多用了纸张,文娘便嗔怪着说他浪费。

一时间,孰是孰非,孰黑孰白,他居然全然分不清。

半晌,君鸿白哑着声音,“祖母,别说了,孙儿都明白。”

“不,你不明白!”陆氏握着他的手,声音宛若直接透过耳膜,凿入脑海深处:

“深情可以被辜负,唯有血缘亲情和权势地位是忠诚的。单看镇远侯爵位起复之后,你便连升两级可见一斑。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沈青鸾,可沈家在文人之中素有清名。

为了你的前途,祖母愿意不要名声和脸面,若能得到沈家的力量,助你步步高升,祖母别说是担个恶名,就是死也甘愿。”

步步高升……

他如何不想。

可是,“沈青鸾她,她变了……”

以往,她在内替他打点内务,在外替他周全同僚,也多次去沈氏族中替他游说。

“今日她居然当着沈家族老的面给我难堪。”

“傻孩子。”

陆氏几要痛心疾首,“沈青鸾毕竟是个女人,以往你将心思放在文娘身上,她就是再火热的心也会冷。

你若要她一生一世对你死心塌地,该如何绑住她,你可明白?”

她没将话说的太透。

陆氏对君鸿白何等了解,那是个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的。

她若将君鸿白推到沈青鸾床上,只怕君鸿白蓄势待发也要临阵脱逃。

还不如这般半遮半掩,君鸿白才会半推半就。

说起来,若非怕君鸿白太惦记着文娘,为着嫁妆的事情与她生分了,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撮合他和沈青鸾。

料想沈青鸾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,君鸿白沾上一沾,还能再这么冷冰冰的?

君鸿白听着这话,脑海中时而是杜文娘柔弱的脸庞,一会是陆氏刻着皱纹的脸,一会是沈青鸾华若牡丹的芳颜。

半晌竟是头痛欲裂。

翌日一早,昏昏沉沉地醒来,居然是老太太身边的南春在伺候他。

君鸿白清醒过来。

洗了把脸,问道:“老太太遣你来做甚?”

南春笑嘻嘻地抿出一个梨涡,“夫人昨日回了娘家,今日还没回来,老太太遣奴婢来问一声,可要亲自派人去接?”

君鸿白沉默片刻,“我今日休沐,亲自去接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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