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这小半天的接触下看来,皇帝好大喜功,虚荣好名。
可有这些特征的同时,他又心思深沉,喜怒不形于色,谁也不敢说能够完美地揣摩他的心思。
这句问话,可以理解为皇帝看重她,想听她的意见。
也可以理解为,皇帝不喜万贵妃的建议,想借她之口教训万贵妃。
她该如何回应,才是安全之策?
她若教训了万贵妃,纵然此刻贴合了皇帝的心思,难保日后他们重新恩爱,会再度记恨她今日的越矩之言。
不知不觉间,沈青鸾手掌漫出细汗,沁得她手上原本的伤口,又胀又痒。
“沈姑娘,陛下问话,你为何迟迟不应答?你是沈氏嫡女,在文章一道上应该颇有建树才是。”
万贵妃声音里透着谋划得逞的快意。
沈青鸾看了她一眼,慢条斯理道:
“贵妃娘娘明鉴,臣女并非故意不答话,只是方才听陛下说娘娘绝世荣光,便想起前朝李妃倾国倾城的典故。”
万贵妃听她忽然扯开话题,下意识便面露不满。
皇帝反而兴致盎然,“这是什么典,说来听听。”
沈青鸾从善如流:“前朝李妃艳冠国都,一笑倾人城,再笑倾人国,入宫后宠冠后宫。
只可惜天妒红颜,入宫后不过三年便身患重病,前朝皇帝心急如焚令人医治,却也药石无灵。李妃临终前,以帕蒙面,不许皇帝见其最后一面。”
沈青鸾适时地停顿了一刻,引得万贵妃心急如焚:“这是为何?”
沈青鸾忽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,“身边宫女问李妃为何不许陛下相见,李妃便说,如今因病,容颜残褪。
陛下见我容颜必定爱消情散,不若不见,陛下心中永远是我最美的模样。”
她声音很淡,让人仿佛隔着时空,见到前朝李妃弥留之际的模样。
这样的声音听在万贵妃耳中,瞬间让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容颜残褪,爱消情散,这几个字,几乎是立刻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恐惧。
“这不过是前朝的典故而已。”沈青鸾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,却没有拂去那层恐惧。
“贵妃娘娘身体康健,定然会长命百岁。”
虽是祝福,万贵妃一颗心却直直沉入冷窖之中,冻得她透心凉。
长命百岁……
不就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女人、丑女人?
不,不要!
万贵妃猛地打了个哆嗦。
“爱妃,你怎么了?”
皇帝声音依然低沉,甚至带着些许愉悦。
听在万贵妃耳中,却堪比恶魔。
“臣妾没事!”
万贵妃惊慌失措地站起身,“臣妾只是身体不适,想去歇息片刻。”
皇帝没有立即答话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万贵妃居然觉得皇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。
是她长出皱纹了吗?
还是她已经人老珠黄了?
万贵妃胆战心惊地将头埋了下去,“请陛下允准。”
良久,皇帝才在她提心吊胆的惊慌失措中道了声“准”。
万贵妃立即如蒙大赦,搀着宫女脚步凌乱地退了下去。
甚至没来得及在沈青鸾面前再度耀武扬威,仓惶的背影,反倒露出几丝落慌而逃的意味。
“沈青鸾。”高台上,皇帝没给万贵妃多余的眼神,重新开口。
“万贵妃让你看众人的文章,你如何看?”
沈青鸾敏锐地听出来,他的声音虽还是平淡,却多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愉悦。
看来自己方才的话是合了他心意的。
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皇帝呢?
虽然想了很多,实际上却只过去一瞬。
在众人看来,几乎是皇帝问完之后,沈青鸾立即便接了话:
“臣女不过是闺阁女子,每日不是赏花就是扑蝶,而陛下是一国之主,每日处理朝政民生大事。
臣女浅见,岂敢在陛下面前僭越,翻阅学子们的文章。”
果然,虽然被拒绝,可皇帝却并未露出怒容,甚至紧绷的唇线都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模样。
“既然如此,便罢了。”
手指在桌案上轻击一下,起身,“丁夫子与诸位爱卿共同翻阅。”
丁雷和众人忙俯身恭送,“臣领旨,恭送陛下。”
沈青鸾也跟着跪送。
眼尾处见着皇帝仪仗逐渐消失,院子里的气氛才松快起来。
丁雷和几位大臣将一叠文章抱了下去,沈家赴宴的几个郎君这才围到沈青鸾身边。
“你胆子也太大了,在琼林宴上也敢耍小聪明。”拧着眉毛一脸严肃的是沈三郎。
“我倒觉得青鸾方才说的很是妥帖,本就是女子,若真做出经天纬地的文章,不是故意招人恨嘛。”
“就是,若是故意称自己无才,不是丢了沈家的颜面?”
三言两语,算是侧面在劝慰沈青鸾。
沈青鸾自然不会辜负众人的好意,含笑道:“诸位兄长说的都是。
我本是女子,这些溢美之词说出来不会丢了兄长们的脸,反而让陛下对沈家多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,也算是不负沈家生养之恩。”
沈三郎闻言一愣,细细想来,才觉果然如此。
沈青鸾方才所作的文章看似随意,实则却是当时那个情境下最合适的选择。
难怪夫子总说,沈青鸾若是男子,沈氏风光必能延续百年。
当真是可惜了。
不过……
沈三郎眉目一凝,“你是故意不将文章交上来的?”
沈青鸾挑眉一笑,凑到他耳边轻声道:“兄长说的什么话,这种狗屁文章若是交上去,丁夫子和朝中大臣岂不是要笑掉大牙。”
一时间,沈家人俱都捧腹大笑。
沈三郎忍笑道:“原来你也知道丢脸。”
沈青鸾耸肩。
她当然知道丢脸。
一开始,她做的也是中规中矩的文章。
说起来,还要多谢万贵妃派人毁了她的文章,她才有机会揣摩皇帝的心思,继而灵机一动。
她说她对文章过目不忘,万贵妃尚且难以置信。
若是知道她非但有过目不忘之才,还有出口成章之能,不知道会不会毁得肠子都青了。
好在她的本事,只有沈家人知道,这才能在外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正交谈间,沈三郎忽然蹙眉看着她的手,“来琼林宴,怎么会受这般触目惊心的伤?”
沈青鸾垂头。
手上的红肿交错,因着长时间没处理,越发严重了。
沈青鸾将手藏回袖子中,轻描淡写道:“看起来严重而已,上些药,不出三天就会好。”
沈三郎正要再说,旁边的兄弟忽然朝他身后的方向拱手,“见过镇远侯。”
沈青鸾视线微不可见一滞,随即立即转身,装若无事地和君呈松见了个礼。
君呈松眸光扫过她遮掩在袖口下的双手。
虽然明知他看不见,沈青鸾还是缩起了手掌。
“陛下让我给沈姑娘送伤药,还有几句话要嘱咐。”
君呈松声音并无什么异样,沈青鸾却是头皮一麻。
啊这,还是不了吧。
君呈松却是一脸不接受质疑的表情,“沈姑娘这边请。”
沈三郎打量了他一眼,缓缓让开步子,“青鸾,你去吧,我就在这看着,说完了便来找我。”
沈青鸾无言,只得跟着君呈松到了院子角落的池塘边。
好在这处虽然僻静,却并非远离人群视线,只是隔得远些,说话声音旁人听不见而已。
当然,这也是因为君呈松一改往日大嗓门,声音低沉得令人心头发沉的缘故。
“疼吗?”
沈青鸾诧异地抬头,正正对上君呈松似乎有一丝晶莹闪过的双眼。
她以为,君呈松会强硬地怒斥她自作主张,会怪自己不相信他。
抑或是,强硬地耍无赖,要她日后再也不许如此鲁莽。
可他却,说出这样一句话。
沈青鸾将手更缩了几分,想摇头,却只摇了一半。
不知为何,在君呈松面前,她的坚强,似乎有些支撑不起来。
“不疼。”沈青鸾声音很小,似乎要消散在风中。
应当是不疼的,“我说的那些皮腐肉烂、化为血水的话都是骗人的,环佩上的什么龙气也都是假的。
方才只不过是因为石灰遇到水会发热,我的手只是被烫伤而已。”
她语气轻松,甚至带着几分顽皮,活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。
君呈松闻言却并未释然,只是双目灼灼地盯着她。
“这一次,万贵妃以如此拙劣的手段陷害你,你便要自残双手才能保得清白。
若再有下次呢,换了别人,以更加精密的陷阱来陷害你,你该当如何?怕不是要剖了肚子,丢了命来自证清白。”
沈青鸾脸上的神色淡去。
“不会有下次,我并没有那么不讨人喜欢,以至于人人都要厌恶我,针对我。”
话是如此,她却心知肚明。
以她的身份,在京都必然会饱受白眼和排挤。
除非,她肯引颈受辱。
可是,这可能吗?
无解的死局。
“我有一策,可一劳永逸。”
沈青鸾抬眸看着他。
诧异,还是诧异。
她发现,她在君呈松面前诧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。
这可算不上什么好现象。
“说来听听。”沈青鸾无意识道。
“和我成亲。”
一句石破天惊的话,炸得沈青鸾外焦里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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