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倩素来以自己外家有钱而自傲,对杜绵绵和杜夫人都是真心喜爱,这会听了沈青鸾的话当即怒道:
“沈青鸾,你积点口德吧,我外祖母的确不如你巧舌如簧,可也不是你羞辱他们的理由!
无论如何他们靠双手赚出富足的家业,你自诩沈家乃百年名门,还不是穷的连药都买不起?”
沈青鸾垂眸看她,忽而轻笑道:
“羞不羞辱不是我说了算,倩姐儿你也不小了,不如仔细想想,平日你外出赴宴,那些世家小姐夫人是不是对我殷勤热络,对你却冷淡敷衍?
你再仔细想想,她们是不是在你说话时总是意味不明地笑,你问起来她们却不肯正面回答?”
君倩随着她的话陷入回忆,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惨白。
沈青鸾眼中怜悯越发深,“你当为何?他们敬我,敬的是我沈家的姓,她们看低你,看低的是你身体里流着的下三滥的商户的血。”
轻轻巧巧一句话,犹如天雷在君倩耳边炸开,炸的她手脚僵硬,眼光发直。
往日那些她看不清的意味深长的眼神,和背着她的窃窃私语,仿佛一下被擦掉了蒙在上面的雾,清晰得让她遍体生寒。
怎么是这样?竟然是这样?
陆氏和君鸿白听着两人对话,原本脑子里沸腾的血缓缓冷了下来。
陆氏甩开沈青鸾的手,走到床前直直看着君鸿白的双眼:
“鸿白,这些年你如何胡闹我都纵着你,可你也该知道轻重,青鸾与你抽丝剥茧说得一清二楚,这等让镇远侯府颜面扫地的丑事,你当真要做吗?
你若真执迷不悟,可就辜负我特意替你聘青鸾为妻的深意了。”
她的眼睛像是一块桔皮上挖出的两个眼儿,像吃人的老虎将视线锁在君鸿白身上:
“那杜绵绵若是个好的也就罢了,上次她要清点文娘的嫁妆闹的那一遭你也看到了,她惯爱兴风作浪,又爱歪带着倩儿胡闹,将侯府搅得鸡犬不宁。
这样的女子进侯府做平妻,我宁愿一头撞死。”
君鸿白被这凄厉的声音镇得一股寒意沿着尾椎骨一气儿蹿到天灵盖,灵台从未有过的清明。
良久,他点头:“孙儿知道了。”
陆氏这才缓了口气。
她多怕她这个孙子像头倔驴,认准了杜家这门亲,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啊。
幸好,幸好还有一个沈青鸾能劝住他。
这般想着,陆氏回身拉起沈青鸾的手,另一手又将君鸿白的手牵住,用力将两个人的手狠狠并到一起,老泪纵横道:
“祖母活不长了,日后不能看着你,鸿白,青鸾是个好姑娘。
她说话虽直,却是难得的忠正刚直,心更是全都扑在你身上,你要好好听她的,知道吗?”
两只手一个大而骨节分明,一个白而滑如凝脂。
君鸿白鬼使神差用力握住,缓慢而沉重地点头,“孙儿记住了。”
沈青鸾脸都僵了,被两人握住的地方仿佛有十万只蚂蚁在爬,爬得她既想吐又嫌恶。
她飞快地挣开,君鸿白却以为她是害羞,深深地凝视着她的侧脸,“方才是我说话太重,伤了你的心,不怪你如此恨我。”
沈青鸾:……
君鸿白又道:“我听你的,不娶杜绵绵做平妻了。”
沈青鸾表情僵硬。
君鸿白迟疑一瞬,歉疚道:“只是我已经答应了岳母,就这么反悔实在太对不住杜家。你看这样可好,我只纳她做妾。”
他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:“我愿意听夫人的话,还请夫人替我操持。”
沈青鸾顿觉如芒在背。
她宁愿君鸿白对她冷言冷语甚至是恶声恶气。
可陆氏却不这么想,君鸿白肯俯身去就沈青鸾,于沈青鸾来说定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。
好啊好,他们两个能齐心,日后大房定然蒸蒸日上!
陆氏拄着拐杖,一锤定音,“青鸾,这事就交由你来办。你放心,鸿白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人,他心里头有你,旁的女人纳进来也碍不着你。”
沈青鸾意味不明地看着衣衫不整的刘月娘…
陆氏面色一顿,心中暗恼,暗暗瞪了君鸿白一眼。
随即又有些恨沈青鸾没有眼色,故意让她下不来台。
这般想着,她口气冷下来,“不过话说回来,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,你总不能让鸿白就守着你一个吧,沈氏嫡女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吗?”
沈青鸾本来都要开口应下,听了陆氏这句话,压了压眉梢,浑身气势就是一利。
她抚着葱白的指尖,擦去方才被君鸿白触碰过的恶心,怪异地笑道:
“老夫人果真仁善,对待妾室总有设身处地的切肤之感。既然老夫人特意提点孙媳,为大爷纳妾一事我必然隆重办置。
索性府里还有几十年前的老人在,我就按着当年老夫人入府的章程来置办,将刘月娘也一并纳了,如此可算得上贤惠?想必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来。”
陆氏脸上的盛气凌人顿时就僵住了,随即一张脸漲成酱紫色,喉间一口气哽住,指着沈青鸾,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。
君鸿白连忙上前撑住她替她顺气。
陆氏连忙拿期待的眼神去看他。
却见君鸿白抿唇看着沈青鸾,眸间翻涌着风云,半晌才道:“既然如此,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他态度出人意料,沈青鸾倒有些看不透,冲着刘月娘使了个眼色就离开。
沈青鸾出了青竹院,走到红火大的日头下面方才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消散了。
君家人扎堆的地方,让她难受得有些恶心。
翠翠看着她脸上不爽的神色,小心翼翼问道:“方才老夫人和大爷都吃了夫人的排头,谁也奈何不了您,夫人缘何还不高兴?”
沈青鸾拂袖,没好气道:“你按死了一只臭虫,那臭虫却放了一个臭屁沾了你一手,难不成你还要高兴?”
翠翠讪讪。
夫人这比喻,也太形象了一些。
若是她一巴掌拍死一只臭虫,那黏糊糊的一手……
翠翠抖着肩膀打了一个激灵,默默加快脚步。
她还是离臭虫远一些吧。
屋子里,陆氏缓过气,双手猛地揪着君鸿白的衣襟,“你这个混账,方才沈青鸾如此羞辱我,你就这么让她走了?你将我的颜面放在哪里!”
君鸿白眼神黯黯,双手用力扶着陆氏的肩膀,“祖母,您还不明白吗?倩儿和远儿长到如今,正经诗书没怎么学过,反倒……”
他看到站在一旁双眸因羞耻而涨得晶莹的君倩,将“小家子气,没有见识,不知羞耻”几个字咽了下去。
继续痛声道:“她沈青鸾世出名门,家中后辈各个出息,她自己更是满腹经纶文采斐然,为人处为人处世事打理家事俱都无可挑剔。
但看这几日你我都不曾给她好脸色,她却一丝亏也没有吃便可见一斑。”
陆氏嘴角逐渐耷拉下来,“怎么,她世出名门,就可以如此羞辱长辈?”
君鸿白长叹一口气,却还是耐心劝道:
“她纵有百般不是,可有一句话却是一点错也没有,倩儿生母身份低微,她出门赴宴,人人都是看在沈家的面子才高看她一眼,日后议亲,也还是要托沈家的面子。
更不用说远儿的教养,还有倩儿要学的那些东西。我知道祖母厌恶沈青鸾,恨不得狠狠罚她,可若是罚了她,她不再愿意教导倩儿远儿,那他们可就真的没有未来了。”
君鸿白语气带着深深的自我厌恶。
他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好男人。
对妻子,他深情忠贞。
对祖母,他孝顺体贴。
对儿女,他尽责关怀。
可今日一遭居然彻底打破了他印象中的假象。
真正的他,虽然口中挂念亡妻,可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女人往府中迎。
他的继妻如此侮辱祖母,他非但不能替祖母出气,反还花言巧语逼迫祖母低头受辱。
对着一双儿女,他虽有心教养,却实在无能,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歪路反还束手无策,只能指望沈青鸾一个外姓人。
说来说去,做丈夫、做孙子、做父亲,他竟没一样合格的!
他自顾自低落着,陆氏却也是无比心寒。
她为着君鸿白尽心尽力谋划,可事到临头,她被沈青鸾羞辱成这样,君鸿白居然还只惦记着杜文娘那个小贱人生出的两个小贱种。
君鸿白这些解释在她眼里,全然变成了生怕她处置沈青鸾,继而影响两个孩子前程的托辞。
陆氏双眼红通通地看着君鸿白,心里火烧火燎地绞痛。
君鸿白不知她心里翻天覆地,见她冷静下来,又阴郁地说起另一桩事:“祖母怕是还不知道,二叔他已经回京了。”
陆氏听得这话,浑身一震,所有的愤怒都被她严严实实地咽到肚子里,“回京了?什么时候到事,家里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?”
“我只是个六品的修文郎隶,平日里没资格上朝议政,也是不知情。
还是昨日听同僚闲谈,才知道二叔打了胜仗,领了三品大将军的官职,如今每日都住在府衙之中。”
三品…
陆氏眼睛更红了。
只是这回,是真的眼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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