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仲淹今年六十一岁,正如前文所述,新政失败的打击,再加上大宋惯例的旅游调遣,让他看起来非常的清瘦,纵不是形销骨立却也没有好太多。满头的白发找不见一根青丝,老人斑也显了出来,皱纹横生,皮肤垂坠,没甚弹性可言。
在历史中,范仲淹死于三年后,在生机勃发的初夏之时……
虽然才一见面,就想着人的死,很有些无礼。但王言只是粗粗视诊一番,便认为范仲淹是可以多活几年的,这是一个好消息。
主要也是归功于古代士大夫的通识之功,先前往来信件之中,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描述基本准确。那么王言远程开出来的药,也就是基本对症,有了作用。
看着一脸微笑,尚有精神的范仲淹,王言端正恭谨的行了一礼:“学生王言,见过范公。”
范仲淹摆了摆手:“不必多礼,坐下说话。”
王言又拱了拱手,这才坐下来:“范公瞧着精神不错,近来身体尚好?”
“都是你王子言妙手,老夫这残躯还能苟延残喘几天。”范仲淹当然明白王言的意思,很懂事儿的伸出了双手摊在桌子上,“既来了,便与老夫细细诊治一番。老夫虽不惧死,然则能多活一日,多做一事,总是好的。何况人才辈出,老夫也想看看,这世道能不能变好。”
范仲淹的话语之中没有沮丧,相反还很豁达,隐隐还更有一些斗志,想是还要再战一番。
其实范仲淹的改革还是不错的,就是他给赵祯上的那十条。明黜陟、抑侥幸、精贡举、择官长、均公田、厚农桑、修武备、减徭役、覃恩信、重命令。
总结下来,就是解决官府的用人问题,再颁布一些政策与民休息,精兵简政。如此一番做下去,富国强兵,干死李元昊。
就是没能解决用人问题,范仲淹被他要解决的人给解决了。二话不说就要砸人家的饭碗,破坏别人的裙带关系,当然是要遭到反扑的,所以就被踢出了京城来回的旅游,软刀子杀人。
对于刑不上大夫,大宋的士大夫们是十分统一且坚持的,这是士大夫阶级的整体利益。谁也不想头上的皇帝不高兴了,看谁不顺眼了,一句话就要把人弄死,这显然是不成的。可以旅游折腾死,就是不能刀斧加身的砍死……
“范公有精神。”王言笑着说了一句,双手搭在了范仲淹的手腕上,一边脉诊,一边问诊。
如此好一会儿过后,王言就着范纯仁拿来的笔墨纸砚开了方子,笑着说道,“范公乃是积郁成疾,久病不愈,拖累了身体。不知尧夫兄可教了我那一套强身健体的功法?”
“学了。每日早起打上两套,身体确是好了许多。听闻永叔、希仁都有习练?”
王言点点头:“学生以为人动多了不成,不动也不成,又闻上古导引之术,华佗五禽之法,琢磨了这么一套功法,活络经脉,舒张筋骨,强身健体。学生为范公开的方子,乃是固本培元,补充精气,调理身体,去除暗疾之用。范公还要勤加习练功法,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,保守心境澄明,方得长寿之要。”
闻听‘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’之语,范仲淹不由得摇头大笑,虚指王言:“你啊,滑头的紧。惯说永叔评你会做官。”
“范公这是骂学生呢。做官终究是要做事,溜须拍马何能长久?再者学生立心、立命之语,早已广传天下。将来若得个幸进之辈的名声,学生岂不要羞愧而死?”
“做事也要人知,不知何以上进?”范仲淹都当官几十年了,他是不会变法,不是不会当官。
王言笑了笑,好像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,喝起了茶水。
范仲淹说道:“子言可知,乃是我上书官家,遣你通判杭州?”
“授官以后,曾拜访文相,那时有几分猜想。想是范公引学生为变法同道,有心提点一番。”
“不错,确有此意。去岁你拜永叔为师,当时永叔便送了你的字帖过来,叫老夫评点一二……”
范仲淹说着不错,却是根本没有同王言讨论变法的事情,而是讲起了他印象中的王言,从欧阳修炫耀宝贝弟子开始,一直说到了王言在京城中的许多事情,最后还拿出了一本盗版的‘王言说’来,同王言论道起来。
但其实范仲淹也在跟王言讨论变法,因为学说就是立场,王言的学说既然是思想理论指导,那么内核自然是主张变革的,不过在学说之中,他主张的是改变自己,改变思想。
落实到日常生活与执政方针,那也是要渗透他的主张。毕竟他的核心主张就有知行合一,道都立起来了,他‘不行’是不行的。
这里是范仲淹在杭州的宅院,谁是知州,谁就住在这里,属于是杭州知州标配的公务房。
这次的见面属于是两人的私下交流,但是范仲淹到底是知州,王言到底是通判,这一场见面也有拜码头的意思。
既是长辈对晚辈的考较,也有上官对下官的试探。
当然对于范仲淹来说,肯定还是前者更多一些,他看的是王言的品性、能力,完全是提携后进之举。毕竟他不可能在杭州呆多长的时间,政策完全落实不下去,大体也是跟欧阳修一样,地方官、地方大户不给他找麻烦,落实好他交代的事情,他就不收拾别人。
他也不可能在这里搞什么变法,但凡动作大一些,他就得继续启程,开始新的旅途。所以他也就是看着有了出色的年轻人,接触接触,提点提点,为着他效忠的大宋留下一些人才。
所以一直论道至中午,吃过了午饭,大家开始喝茶水消食,考较了王言学问基础,理论基础,以及大致的把握到了王言的一些品行,范仲淹很随意的结束了论道,开始了新一篇的话题。
“子言通判杭州,未知先前可有了解过杭州情形?”
“不曾。”王言摇头说道,“学生在往京参考之前,就只在扬州城附近活动。现今也不过是经停了苏州游玩三日而已。虽然家中有经营商队,所知不过本地几家大户,个中详实情形,一概不知。”
范仲淹轻啜了一口本地炒制的龙井,问道:“既如此,子言通判州事,欲如何行事?”
“兵法有云,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首要当在了解杭州实情,主要在于户口、土地、岁入几何,而后方能行事。”
“如何行事?”
“清查田亩、隐户,加征商税,裁汰厢军。”
范仲淹到底是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的一代大佬,听见比较看好的后辈说出了如此找死的话,也就是抽了抽眼角,手稍稍抖动了一下下,溅出了些许茶水而已。
稳稳的放下了茶杯,范仲淹掩了一下湿润了的袖子,说道:“可知我庆历旧事?”
“自是知晓。”王言笑道,“不过学生非是变法,而是施政地方。”
“通判职责何在?”
“与知州同领州事,一同签押公文,掌兵民、钱谷、户口、赋役、狱讼等事。监督知州,推举州官。有时时上书官家之权。”
严格说来,通判是一州的二把手,当然这是名义上。一把手、二把手还是其他的几把手,都是看人的。坐不住位置,掌不住权柄,管不好手下,几把手都是白费。
好比他的土豪老丈杆子,盛纮是不揽权的,同知州一团和气,同其他州官一样是一团和气。就安安稳稳的做好他的本职,谁也不得罪。这样做官,他怎么可能坐实二把手的位置,权力基本都是下放的。
范仲淹摇了摇头:“兵民、钱谷、户口、赋役、狱讼等事,皆要与知州相商,非你一言能决。且具体职司,亦要与知州相商,与你兵民,便是兵民。不与职司,便是空头通判。你讲施政地方,然则落在朝堂之上,便是私行新法,祸乱万民,动摇国本之举。子言,切不可操之过急。”
“听闻杭州有匪患,学生自领督练厢军,不知可否?”
“杭州并无匪患。”
“过几日便有了。”
范仲淹的眼睛猛然睁大,定定的看着眼神丝毫不避,一脸微笑的王言。
在一边听着两人交流,顺便添茶倒水的范纯仁也是惊呆了,一样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王言。
过了片刻,范仲淹摇了摇头:“坏了规矩。”
“范公,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,变法,就是要坏规矩。范公欲革除三冗弊病,上书条陈十事,然则得利之人,何能是范公一句话便要拱手让出手中权利?
便以杭州来说,清查田亩、隐户,大户之家如何愿意?地方大户牵连甚广,与本州官吏链接颇深,甚至朝中亦有关联。清查田亩、隐户,他们便要多出钱,能少出,谁愿多出?何况他们是几十年的少出。
若以文政,如何让人甘受损失?下乡办事之官吏必定多有隐瞒。一旦较真,彼时范公定时被调往别处,学生这个新科状元,必定也是要被调回京城。
范公,利益之争,从来不是一团和气,是必要流血的。”
“督练厢军,如何裁汰?”
“必要州中出钱,大兴土木,与厢兵营生。又要分配土地,使其耕有田,住有屋。”
“钱从何来、地从何来?”
“加征商税,查抄贪渎不法之官吏、大户之家以及私贩盐铁茶酒之商户。”
王言的话说的杀气腾腾,范仲淹听的是忍不住的抽了抽眼角。
庆历失败以后,他反思很多,认为自己是太过急躁。未成想,到了王言这里,却是直接要开杀了。他深深的明白,王言说的太过理想,真的实行起来,困难真是重重。
他不禁的摇了摇头:“牵一发而动全身,子言还是太过急躁,此事难成。”
“哪里能一朝一夕尽得全功?徐徐图之才是正理。”
“你待如何行事?”
“先有匪患拦路抢劫商队,后有加征商税以充编练厢军、大兴土木之资,其间整顿吏治,断却本地大户与官府勾连之路。而后假以剿匪之名,威逼大户之家清丈田亩、清查户口,寻其错漏法办。”
“京城如何?”
“施政地方而已。”
“若调你出离杭州又如何?”
“或许那时已有心腹,若是心腹落败,权柄被夺,或许就要互相攻讦了。因范公而起朋党之说,然则党争是必要的,党同必要伐异。若纵容流水的州官不断改弦易张,如何能成大事?此一点,放诸京城也是一样。变法,必要保证法之长久,不可人亡政息。若非如此,又何必变法?”
范仲淹沉默不语,王言并不着急,就安静的喝着茶水。
王言是在争取范仲淹的支持,毕竟他说的这些事,每一件都是越权的,没有一把手的支持,很多事情都不好办。
当然也就是范仲淹在这里,王言才会如此说。否则的话,他也不会直接就要针对根本性的问题动手。必要钝刀子割肉,一步步的架空上级,拉拢下级,培植党羽,攫取权力,缓缓推进才是。他要好像一个无辜人的样子,闷不吭声的做大事。
不过有一点不好,就是范仲淹说的调他出离杭州去往京城,就算没有半路调遣之事,他也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,绝对干不满三年。时间有些短了,一些大工程他都干不完。
但是这对他的不好,对于赵宋皇帝却是很好,防止了地方官扎根太深。可另一方面,对于地方的其他本州内来回调遣的官吏,以及地方大户来说,也是极好的。因为他们在地方的影响力,很难被动摇。
所以王言才要真的执行起来当初同欧阳修的戏言,假匪之名行事。他说着徐徐图之,但这个徐徐,也就是两年左右,不给上点儿狠活可不成……
思虑片刻,范仲淹又喝了一口茶,终于开了口:“明日来官廨,先就职,与你文书账目,了解一番实情,再论施政地方之事。”
“是,范公。”
王言拱了拱手,眼见得范仲淹端起了茶,他起身道,“既如此,学生告退。”
范仲淹笑着点头:“尧夫,代我送送子言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范纯仁应声起身,引着王言离开了府中。
来到外面,他说道:“子言,未曾想你竟是打的如此主意。”
“尧夫兄,方才我便说了,利益之争是必要流血的。变法之根本,便在损有余而补不足。这世上谁人又愿白白放弃权利,甘愿损自己的余?唯有刀斧加身,危急性命,迫不得已之下才想破财免灾。好言好语,没有手段,可是万事难成。”
王言笑着拍了拍范纯仁的肩膀,“这是小弟近日新悟出来的。尧夫兄,时间还有许多,以后我们再慢慢聊,那时你便明白问题所在了。今日便就此作罢,家中正在收拾,等过几日,你派家厨过来好生学学手艺,范公还是要吃好才是。”
“明日我便寻些补品……”
“范公年岁大了,受不住补。我所说吃好,乃是清淡些,花样多些。回头我与你家庖厨分说,回吧。”
如此说了一句,王言便转身背着手,晃悠悠的漫步离开。
作为名义上的,朝廷直接派遣的一州之二把手,王言这个通判自然也是有公房的。离范仲淹的知州府邸不远,离官廨也一样不远。
他的公房虽然不比知州府邸那般大,但也是不差的。大抵相当于三进的宅院,里面假山造景曲水一样不少,古典建筑的江南婉约派之美体现的淋漓尽致。永远可以对地方官的品味,保持期待。
对于王言一家人来说,这房子还是太大了,他们没有那么多的人……
王府,是的,就是王府。在王言赴任之前,这里的牌子就已经被换了,行政效率拉满。
府门口,有人进进出出的搬运着从扬州运过来的家当。一个二十来岁的强壮汉子,站在一边嘱咐着工人们小心干活。
看到王言回来,那汉子赶紧着走了过来:“阿郎。”
这强壮汉子是王福礼的小儿子,王有银。作为大本营的扬州,没有可靠的人看着肯定是不行的,所以老管家王福礼便留在了扬州看家,派了他的小儿子跟来给王言当管家。
王福礼一家当然都是很可靠的,这属于活爹送的大礼包。王福礼不需多说,那是帮着他一起顶住了别人的觊觎,一直忠心耿耿的做事。
有金、有银兄弟两个,以前也都是在家里种地的。就是因为王福礼怕产生不好的误会,毕竟父子三人给王言打工,还都是高级人员,很容易架空了王言。所以先前王言才会说一嘴,让他们兄弟俩出来做事。
实际上,有金、有银兄弟两个,也是识文断字的,而且都通武艺,属于是老王家家生的打手。
“有银大哥,嫂嫂都安顿好了?”
“阿郎,我们哪里有许多东西要安置,就我们夫妻俩,早都收拾妥当了,正帮着夫人忙活呢。”
王言点了点头,悄声交代道:“去给商队传个信,选五十可靠的人手出来,去桐庐占山为王,劫掠商队,可以吸收流民,缓慢壮大。”
范仲淹让他先呆着,主要还是认为他的‘施政地方’之法不成熟,想要磨他一番,让他再好好想一想,到底能不能成,到底要不要干。但时不我待,王言可不听劝,先劫着道发着财再说。
他要展示展示,什么叫施政地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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